孔璋的舉動嚇了鄭森一大跳,因爲這個舉動就意味着孔璋是要拜鄭森爲師了。如今鄭森在學術方面的成就,若是他的年齡再大一點,有了一把長長的鬍子,收一位秀才爲徒,也不是說不過去。只不過這時候鄭森連弱冠之年都沒有到,而孔璋比鄭森還要大上將近十歲,收這樣一位弟子,鄭森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半圭兄,你是想要讓天下人都說我是狂生了嗎?”鄭森搖着頭笑道,“想當年,李卓吾先生之學,不可謂不深,其中偏激之處自然不少,但要說有道理,有價值的地方,卻是更多。然而卻難爲世人所容。今日小子講的這些,怕是比李卓吾的還要偏激,半圭兄再來這麼一出,我等都要被世人笑做狂生了。”
“孟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不過世俗之人的一點愚見,有個什麼了不起的。”孔璋笑道,“又有個什麼可怕的?他們笑我是狂生,我還笑他們是癡愚呢。老子曰:‘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爲道。’這些愚人,若是不笑,那還真是我等錯了呢。”
鄭森卻搖搖頭道:“半圭兄不怕,但是小子卻是怕得要命的。小子寫出這書之後,很多時候怕得都睡不好覺呢。半圭兄,周公,聖人也,昔時管蔡流言而周公恐懼,所懼者何?豈是世人不解?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周公豈不知此理?所懼者流言惑衆,傷於國也。小子爲學,非欲以藏之名山,傳之後人,乃欲以救時也。杜子美詩曰:‘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近來某乘船逆江而上,一路之上,見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天下杌隉之象以明,安能不憂?若因爲天下人對我等之說,我等之行,有了偏見,欲救時難,必又多一層阻礙,天下能救下來的百姓就又少了一些。如此,安能不懼?”
孔璋聽了,變了臉色,楞在那裡半天,才道:“今日某才知道,以前讀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過自鳴自喜而已。若被人罵了狂生,卻真是半點不冤。如今……真真愧殺。”
李香君也站起身來,雙手合十向鄭森一拜道:“過去我聽智遠和尚講菩薩爲‘覺有情’,卻不知何者謂之‘覺’何者謂之‘有情’。今日聞鄭公子教誨,方知何謂‘覺有情’。‘覺’者,知天下之道也,‘有情’者,不能忘於衆生也。老子知道,然出函谷,非關尹子,則不留一言於衆生,楊子亦知道,然拔一毫以利天下也不爲,是太上忘情也。若神農,若大舜,若大禹,若周公,若夫子,若孟子,若鄭兄,是不能忘於衆生,故而是覺有情也。”
說到這裡,李香君又嫣然一笑,直若春花綻放,滿船生輝,卻又道:“昔者智遠和尚雲:‘禮敬菩薩,得福報不可思議。’今日有緣見菩薩於此,卻不知是幾世修來的,卻是萬萬不能錯過。需得趁機再多拜一拜。”
說完這話,李香君卻真的做出要跪拜的架勢來,鄭森趕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道:“你卻也跟進來逗弄我!”
李香君卻笑道:“小生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哪有戲弄之意?不信你問問孔兄,小生說的可有不對之處?”
孔璋聽了李香君的話,忍不住笑道:“君輔兄弟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真實不虛。先生所行,真菩薩行也。”(《金剛經》言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
“菩薩你看,我沒瞎說吧。”李香君嬌笑道。
“君輔,你都能做如來五語了,卻還拜我作甚?”鄭森也笑道,“半圭兄亦然,菩提心以發,亦是菩薩。嗯……我等怎麼變成自吹自擂起來了?”
這話一說,李香君和孔璋便都撐不住大笑了起來。
……
過了幾日,和左良玉的談判的各種細節也一一落實下來了,鄭森便準備回去了。而這幾日裡,左夢庚居然就帶着人,捉了不少的壯年男子流民,送到了鄭森這裡,鄭森當然依着約定給了銀子,然後將這些人送上了船,便準備要回去了。
鄭森要走了,自然要知會孔璋一聲。到了出發這一天,卻見孔璋揹着一個大包袱跑了過來,一見鄭森便道:“大木,某已經告知家父了,今後便跟着你了去當菩薩了。你看如何!”
“君家中可還有兄弟?”鄭森問道。
“某不是子牛,家中還有兩個弟弟呢,大木就不用多擔心了。”孔璋笑道,“況且我這人總喜歡惹禍,跑遠點對他們也未必是壞事。如何,你的船上可還有鋪位?”
“船上裝了好多人,你也看到了。只有李襄和環兒還有一個小房間。我已經和水手們擠着住了。至於半圭兄,你要上了船,卻是真沒有鋪位,只能掛起來睡覺了。”鄭森笑道。
孔璋聽出了鄭森並無反對之意,便喜道:“掛着便掛着,只要能上這船的,掛着怕什麼?”
鄭森說到了船上要掛着睡覺,卻也真不是虛言。如今這船上被左夢庚一口氣塞進了六十多人,加上原來的乘客和水手,擠得滿滿的。平時甲板上都要用來站人,而睡覺的事情,更是弄成了四班倒的輪番睡覺。
船上這麼擠,自然就沒有放牀的地方了,睡覺只能用不佔地方的吊牀,所以,孔璋還真是過上了吊起來睡覺的日子。好在如今是順流而下,船速要快上很多,不過幾天之後,船就接近了南京。
“明天上午,應該就能到南京了。只要到了南京,船就多了,就可以找條船來,將這些人分出去一些。到時候,就可以有真的牀好好睡一覺了。”鄭森站在船頭,一邊擡着頭賞月,一邊和站在旁邊的孔璋說。因爲輪流睡覺的緣故,如今雖然已經是深夜了,但是他們卻還只能在甲板上賞月。好在如今已經是五月了,天氣暖和了很多。
“嗯,其實吊牀也不是不能睡,只是船艙裡頭的氣味實在是……還是在外面舒服。嗯,大木你看那邊,起雲了!”
這時雖然不是滿月,但月亮卻也很亮了,在月光下,鄭森看到天邊有一大片雲正從遠方向着這邊迅速的趕了過來。看着這雲,鄭森頓時就變了臉色道:“這是風暴!我們卻要趕緊找個避風的地方。嗯,半圭,我們一起到船長室去。”
查船長也是老在長江上跑船的了,後來又有了在海上討生活的經歷,看到那雲朵移動的速度,自然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好在一路過來得時候,船員們對常見沿途的地形都做了細細的記錄。查船長知道就在前面一點,就有一處可以避風的去處。鄭森進到船長室的時候,他正在安排避風的事情。
鄭森也不說話,先等他安排好了避風,看着水手們各就各位去忙碌去了才和船長說:“看這風,怕是不小呀。”
“若果我們這船是海船,這風也沒啥,如果船上沒這麼多人,這風也出不了事。”查船長說,“如今我們應該能趕在風來之前,找到靠邊下錨的地方,然後,就要讓那些人先上岸躲躲,這些人啥都不懂,在船上真可能出事。所以我們要趕在烏雲徹底遮住月亮之前,趕到避風的地方。要不然,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又有大風,這些人不出問題纔怪。”
鄭森點了點頭道;“如今我們都聽您的。”
安江號伸出了大槳,開始加速。這時候風也漸漸的大了起來,烏雲越來越近,月光開始變暗了,船也開始搖晃了起來。
“大家不要慌,不要亂動,這時候掉進了江裡,可沒人救得了你們!”甲板上還是有不少的流民的,水手們趕緊向他們發出警告,“在甲板上的人,抱緊桅杆或者抓牢繩子!總之找個地方把自己固定好!”
江面上完全黑了下來,如今月亮也不見了,星星也不見了,整個視野中一片漆黑,只有桅杆上還有船上的幾盞燈還是亮的。好在這時候船已經進到了一個背風的港汊裡。水手們將船行駛到距離岸邊很近的地方拋了錨,又七手八腳的將小船放下來,將一些人送到了岸上。這時候,一道電光將整個江面都照亮了,然後是震耳欲聾的雷聲,接着雨點就開始噼噼啪啪的落了下來。
閃電一道接着一道,炸雷一個接着一個,雨也越下越大,不過,風倒是小了不少,這實際上也意味着船隻已經安全了。
岸上如今也亮起了好幾盞風燈,那些流民們如今正在淋着雨。
“風看看也小了,再等等,再過一會兒,如果風停了,就把他們接上船來,要不然,這樣淋雨,要得病的。船上也要趕緊準備些薑湯……”鄭森道。
“大木,這些事情查船長他們都會安排好的。”孔璋道,“倒是有些事情非得你去做。”
“你說什麼?”剛好一個炸雷響起,以至鄭森沒聽清楚他後面的半句。
“我是說,大木,如今雷這麼大,君輔和環兒兩個女孩子雖然不是尋常女子,但是獨自呆在船艙裡,面對天地之威怒,豈有不怕的道理,這裡的事不用你管,有人會管的。你得去給給她們壯壯膽子!”孔璋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