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聲音很洪亮。
其中的怒火,近乎沒有遮掩。
朱標面色一白,但還是堅持道:“兒臣知道夏之白說的不全對,知曉他有自己的心思,甚至也知曉,夏之白說的這些話是帶有一定的偏向。”
“然就如兒臣所說,夏之白的目的是盤活北方經濟,他自身並不會長久在北方,而北方的發展,都會在朝廷的視野之中。”
“朝廷能看的更清楚。”
“若是真發現問題,也能及時的喝止。”
“兒臣不奢望陛下立即答應。”
“但兒臣有個不情之請,便是請父皇准許兒臣,私下調查一番南方的鹽企。”
朱元璋眉頭一皺,沉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朱標道:“夏之白給兒臣說了幾個可能,如今江南的這些官吏士紳,或許藉着朝廷提供的錢糧生鐵,想法設法的在謀取私利,而且是以一種合情合理的方式。”
“建造蒸汽機的圖紙來源於李笙。”
“兒臣目前並沒拿到地方建設鹽企的相關情況,但如果地方官員借說李笙的圖紙有問題,製造了一批食鹽‘損耗’,而且將這批‘損耗’堂堂正正的寫在了奏疏中,朝廷可有辦法覈查?”
“兒臣想私下調查一番。”
“過往走私,多是地方百姓走私,而這是官府走私。”
“其中性質更爲惡劣。”
“若當真如夏之白所說,江南的官吏這麼貪得無厭,只怕南方將會生出一場動亂。”
朱標一臉嚴肅。
眼神中帶着幾分冷冽跟凝重。
朱元璋目光微凝,他狐疑的看着朱標,他聽明白了官員的‘中飽私囊’,但沒有聽明白,爲什麼南方會生出一場動亂。
方孝孺同樣是一臉疑惑。
朱標道:“兒臣對蒸汽機有過了解。”
“蒸汽機的出現,能大幅提高製鹽效率,與此同時,也會大幅減少用人數量,南方製鹽發達,天下的幾個鹽運司,大多位於南方,若是地方官員藉着蒸汽機大肆斂財,甚至是不遺餘力的推廣,只怕南方數十萬竈戶,都會變成無業之人。”
方孝孺道:“這有什麼不好嗎?”
“南方節省下這麼多勞力,天下的可用之人就多了。”
朱標搖頭。
他沉聲道:“南方人多地少,幾十萬人口的生計生活,是一個大問題,但地方官吏貪婪無度,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人死活,到時這些無業之人,要麼淪爲長工,要麼淪爲傭工、佃農,但只怕依舊吸納不夠。”
“這麼多人斷了生計,地方又豈會不出事?”
“而且很有可能,這些竈戶還要繼續生產食鹽,只不過淪爲走私,到時花費朝廷大量錢糧的蒸汽機制鹽,一下子就失去了本來意義,到時地方官員,還能變着法的將這些鹽企低價賣出去。”
“到頭來只肥了官吏跟商賈。”
朱元璋眉頭一皺。
他想起了,魏衡給自己上的奏疏,就有寫過這方面的內容,等地方鹽企建立起來,大量產鹽之下,地方的鹽價就會下降,不僅能安撫動亂的民心,也能減輕朝廷負擔,因爲供養數十萬竈戶,對朝廷而言,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但這些失業竈戶如何安置,魏衡等官員並沒有提到。
只怕這些人根本就沒想過。
朱元璋心中浮現一抹惱怒跟殺意。
他就知道。
這些官員沒一個好東西。
全都想變着法的騙自己、坑自己。
方孝孺沉思了一陣,猶豫道:“那按殿下所說,朝廷當阻止南方建設鹽企?”
朱標搖頭,道:“自然不用。”
“南方人多,但北方卻缺人,若是能把這些多出來的人,送到北方,不僅能加快南北兩地的融合,還能提高北方人口,而這個辦法,就是夏之白的‘經商’,通過一定辦法,將南方‘結餘’下的人,送到北方。”
“北方缺人。”
“煤鐵鹽等都需要用人。”
“以北方的人口數量,根本就支持不起,但若是將南方的人送過去,就能徹底解決這些事了。”
“而且我隱隱也察覺到一件事。”
“夏之白似想利用‘蒸汽機’這些東西,來大幅提高生產效率,藉此填補北方人口短缺的情況,用更少的人,做更多的事,獲得更大的收益。”
朱元璋目光隱情不定。
朱標提出的想法,他也想到了。
只是想遷移人口,哪有那麼容易?
他這些年費盡心思的遷移,也就只遷了十幾萬戶,就靠一些商業,就能遷過去十幾萬戶?
他不信。
有一點他是認可的。
大明不能只靠一條腿走路。
而今的竈戶、驛員,的確人數有些多了。
這麼龐大的數量,一旦出了狀況,很容易動搖到大明的穩定,他過去卻是沒有考慮到,方纔經過朱標的提醒,霍然驚醒了。
只是開海。
他心中還是有些不願。
海路的確能廣聚天下之財,但這些走海路的商人,太精通怎麼逃稅了,朝廷很難從這些人手中收到錢,而且開海,對大明的國土安全也是個隱患,尤其是周邊沿海時有倭寇侵擾。
據他派人調查,很多還是附近漁民,在私通倭寇。
彼此私易貨物更是如雲。
洪武十七年,他頒佈了詔令‘以防倭故’‘禁民入海捕魚’,不過他依舊感覺不夠,還想要進一步打擊,同時正因爲朝廷大力禁海,大量海外諸國的財物,最終都落到了自己手中。
他對此是甘之如飴。
一旦開海,邊海只怕又會多事。
但只是開沿海商路,似乎也算不得什麼?
朱元璋暗暗思忖着。
他其實清楚,夏之白說的這些,其實都不無道理,但跟他的理念相悖,他想要的是一個穩定的天下,一個‘定製定額’的天下,不需要這麼多花裡胡哨的變動,他也很厭惡這種改動。
只是夏之白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告訴他,他這套理論是行不通的。
或許在他手中能行,但其他人手中不行。
他也漸漸明白,爲什麼夏之白會一而再的,給自己說這些話了,因爲有些事,只有自己能做,其他人都不行,即便是朱標都不行,他可以殺盡江南百萬兵,因爲他有這個威望,也有這個狠勁。
但朱標不行。
朱標是一個合格的太子。
但他成不了第二個自己,不是朱標不夠狠,而是朱標達不到自己這樣的威望,甚至連一半都達不到,別看老二、老三、藍玉、常升這些人對朱標畢恭畢敬,這其實主要是因爲自己。
若是自己沒了。
朱標真能像現在這樣死死壓着?
不可能的。
他重農抑商的事沒少做。
夏之白不可能不知道的,但夏之白根本沒在意,依舊在不斷的開口。
朱元璋頷首。
他不想改,也不願改。
他設計的這套體系汲取了歷朝歷代的經驗。
可謂是無比的精妙。
一旦改,要動的地方就太多了,勢必會官府擴張,也勢必會多出很多的苛捐雜稅,到時大明就步了其他朝代的後路,如今的大明,雖然看起來問題頗多,但都是小問題。
只要他的這套低稅體系,跟一整套節省稅收支出的配套保障體系,能正常運行,大明就能始終平穩的存在下去。
只要大明的後續帝王能舉得起刀,大明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朱元璋的目光漸漸堅毅。
他擡起頭,望着一臉期盼的朱標,冷聲道:“好了,咱不想聽這些廢話,咱也沒有心思去聽,你不是想派人調查嗎?咱就讓錦衣衛去查,至於你說的這些,咱會跟戶部的官員討論,將鹽企數量限制住。”
“至於開海也好,還是其他的。”
“咱不想再聽到了。”
“咱之所以給夏之白在北方這麼大的權利,就是讓他替咱解決北方人口緊缺的事,而且咱是看蒸汽機能解決一定問題,所以才同意的,但咱不是讓他去胡作非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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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也不希望有人對咱指手畫腳。”
朱標面露苦澀。
他望着神色冷漠的朱元璋,知道父皇根本沒聽進去。
父皇根本就沒改的想法。
但天下形勢既然已經發生了變化,又豈能這麼輕易停下?
朱標垂着頭,繼續道:“父皇三思,兒臣或許是表述不清,讓父皇生出了誤會,兒臣懇請父皇,召見夏之白,讓夏之白親自爲父皇講解,兒臣以爲,大明不能始終這麼遲滯。”
朱標的心跳動的厲害。
他隱隱能聽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以往父皇動怒,他鮮少敢爭執,但這一次,他選擇了堅持。
他知道。
父皇也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父皇骨子裡的驕傲跟自尊,不容許自己承認自己錯了。
但治國不能這麼強橫。
朱元璋雙眸猛地瞪大,如同一頭髮怒的獅子,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朱標,瞳孔間充斥着血色跟怒色。
朱標白着臉,無力道:“父皇,兒臣有些累了。”
聞言。
朱元璋愣了一下。
原本壓得四周喘不過氣的威勢瞬間消散。
望着面色憔悴,滿頭大汗的朱標,朱元璋眼中閃過一抹心疼,輕聲道:“咱咱沒想那麼多,既然老大伱想讓咱見夏之白,那咱依你,咱見。”
“你回去給咱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