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安能如此,安能如此……”
練子寧雖只是強做灑脫,和其他諸多保守派御史比起來,倒也算得上安之若素了。保守派的官員之中,大多已是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更有甚者,已是當場涕淋,再顧不上官體,就地以袖掩面,啜泣了起來。
華夏人本就是最具鄉土情節的民族,就這些官員們想來,這鳳鳴州離華夏之地數萬之遙,若是一去,只怕今生便註定是個客死異鄉的結局,再也不能再見故鄉之風景。
更何況,先前在御前,說的還是舉家一同遷徙。自己一腔熱血報家國,最終竟落得個和舉家發配無異的下場?
哦,倒也不盡然。舉家發配,最多發配瓊州、遼東。那鳳鳴洲之地,卻要更遠上上萬裡……
見那邊廂,那些商人所支持的海運派歡欣鼓舞,而這一邊,本就寥寥無幾的保守派卻是愁雲慘淡,朱肅不由得便動了惻隱之心。“練大人,諸位大人。”他上前幾步,想要好好安慰這些官員一番。“你等莫要以爲鳳鳴州就是苦寒之地。”
“那地方能出玉米這般的良種,甚至還有產量更甚於玉米的‘神種’,如何會是你們臆想之中的那般不毛之地?本王以爲,論不世之功,莫過於效法先賢,開拓我華夏文明之土壤,壯大我華夏傳承之勢力。”
“諸位大人皆爲才學之士,且皆有報國之忠心,絕非貪慕錢財榮華之輩。鳳鳴洲如此廣闊之天地,正是大有作爲之時。又爲何在此自怨自艾?”
練子寧等人,雖算是過於迂腐了些,但若是換個說法,也可稱之爲剛正。這些人在歷史上,大都是自願隨建文帝赴死的錚臣,這樣的臣子忠心有足夠的保障,若讓其統管鳳鳴州,也可以保障朝廷對萬里之外鳳鳴洲的掌控力。
反倒是那些因利益趨勢、而站在海事派這一邊的牆頭草,實不可過於相信。若是讓他們去管理鳳鳴州,天高皇帝遠,還不知會鬧出些什麼事來。
鳳鳴洲想要再度開拓,最需要的便是能夠統管一方、又忠誠可信的大臣。朱肅對練子寧這些人,其實是寄予了厚望,因此今日,朱肅纔會特意對其好言勸慰。
練子寧見朱肅過來勸慰他們,倒是頗感意外。但也覺得這位五殿下還算是有爲國之心,說不定仍能勸動一二,遂對朱肅拱手道:“臣並非不願爲我大明篳路藍縷,只是,千百年來,實未曾見過有如此之局面。”
“海事益處幾何我等暫且不知,但就如今來看,擅開國境,傾吞諸國,已是讓我大明人心浮躁。如今之大明,人人皆喜言利,人人皆欲出海求金,再也無人願意腳踏實地,男耕女織,自給自足。可謂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何爲世風日下?練大人看到了人心浮躁,但在本王眼裡,看到的卻是我大明百姓生活日益有了起色,日漸豐衣足食。”朱肅道。“男耕女織,說來美好。可練大人可曾想過,那些日日男耕女織之家庭,過的是如何困苦?”
“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此二句詩聽來詩意,他們卻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這麼的過活了一輩子,從未斷絕。然而他們如此辛苦,所能得到的,不過只是果腹而已。憑什麼我華夏百姓,操勞一生,就只配果腹?更遑論耕地織布如此營生之法,本就極度脆弱。”
“本王就不說各種人禍了,便說天災,一旦天公不作美,莊田歉收,農戶百姓無糧可食,立時便要走投無路!到時候,練大人是要他們賣地爲一流民,還是要他們易子而食?”“甚至都不用天災,只需生一場病,誤了一次春耕,就能使一戶淳樸百姓瞬間墮入深淵……練大人,華夏百姓何辜?他們如此勤勞,憑什麼要爲了你我這些肉食者的一句‘腳踏實地’‘自給自足’,就活該操勞一生,受難一世?”
“他們想要冒險出海,也只不過是想爲自己家人,甚至只是想爲子孫後世,用命博出一條不必那般辛勞的路來……伱我肉食者,又憑什麼在百姓們謀求其他更好的生路、謀求更爲美好生活的時候,斥他們一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練子寧面色已是煞白,梗着脖子似欲辯駁,許久卻說不出一句話。又許久之後,他才嘆息一聲:“雖是如此,然終究是操之過急……殿下尚且年輕,大明亦是蒸蒸日上,何不等我大明百姓休養生息,待得數年之後,國中人口豐裕,再遣人出海……”
“前元肆虐百年,華夏大地元氣未復。此時出海,確實有些急了。”朱肅點點頭,“然時不我待,鳳鳴洲之地那些豐富的資源我等不佔,若是被他人佔去又當如何?況且我大明當然可以先休養生息個數十年甚至一百年,可那時候,練大人你以爲,海事還推行的下去嗎?”
“父皇英明神武,又是開國之君,行事百無禁忌,自可隨心施政。可若是父皇將海事留待後世之君,到時後世君王想要開拓海事,居心叵測之輩便可以以‘祖宗之法不可廢’爲由推拒之。”
“這般說吧,海事成與不成,不在本王,而在朝廷上下是否一心。父皇在時,縱有魑魅魍魎,他老人家隻手便可鎮壓,海事亦是暢行無阻。”
練子寧聞言苦笑,就這般說,他可不也是那些朱肅口中的“魑魅魍魎”?
不過如今成敗已定,再回過頭看,確實,陛下並沒有將他們這些保守派放在眼中。他們保守派人數寥寥,在朝中也沒有什麼影響力。即便有影響力,比之淮西派、清流派如何?
當今陛下要做事,即便是滿朝皆阻,也是有魄力將滿朝文武全換了個遍的。
朱肅對練子寧神情中的苦意恍若未見,只繼續道:“本王大哥亦是雄才大略,只是無論如何,卻定然不及我父皇。若說父皇行海事有十成把握,換了大哥,至多隻剩七成。”
“太孫雄英年少聰慧,日後想來亦是英主。但等他推行海事,成事把握只得五成。接下來代代遞減,三代之後,定是成少敗多,更不提日後若有昏君,萬一誤了大好時機……”
“因此,海事推行,絕不可拖延。縱然此時推行海事有一二弊處,但又豈有因噎廢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