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
將士們早已嚴陣以待。
分爲兩排。
第一排將士，貓着腰半蹲，火銃搭在女牆上，銃口微微傾斜向下，瞄準城外。
後方，一排將士，兩人爲一組，身邊擺放着裝火藥的牛角，以及裝彈丸的袋子。
一名將士持銃半蹲，一名將士站着。
這是陸軍第一鎮，在東番經過反覆模擬演練後，得出的最優守城法子。
兩名將士配合裝填彈藥，可以在五息之內，裝填好一把火銃。
兩把火銃，再配合第一排負責射擊將士手中一把火銃。
三把火銃，就幾乎可以保證，射擊從不間斷。
被動，有掩體的守城戰中。
這種戰術，比三段排槍射擊，單位時間內，能打出更多的彈丸，造成更大的殺傷。
……
朱棣站在坍塌後，被將士們清理出來的城樓空地，看着遠處，開始漸漸靠近的北元騎兵。
吩咐：“讓將士們舉盾防守……”
不出意外，納哈出的北元騎兵，要利用騎兵的機動性，迅速抵近，緊貼城牆五十步左右，對城頭進行攢射。
“只要納哈出不進行登城陷陣，我們就一直防守。”
他現在也不知，主力還需要多久才能抵達。
而他們奔襲，帶的火藥、彈丸雖然比火炮彈丸要多。
但也是有限的。
若是打的最後，沒了火藥、彈丸。
將士們就只能和北元軍進行肉搏拼刺了。
被動防守沒什麼。
一支強軍，能打得了揚眉吐氣，氣勢凌人的戰爭。
也要擁有，被動忍着，等待最佳時機的堅韌！
索性，之前攻克外城，收繳了不少盾牌。
隨軍工匠在納哈出率兵抵達時，也抓緊時間，利用城樓的木頭，趕製了不少木盾。
“王爺令！舉盾！”
“舉盾！”
……
命令下達到各級棚正後。
第一排女牆邊的將士，紛紛相互配合，將寬大笨重的木板盾牌舉立在女牆上。
第二排將士，則舉起了繳獲北元的制式盾牌。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響起。
幾名親兵舉盾護着朱棣。
朱棣目視中……
第一支萬餘蒙古騎兵朝着城牆奔衝而來，直奔他們防守的東段。
果如他猜測的。
蒙古騎兵抵近七十步後，萬餘鐵騎，突然劃過一個優美弧度，相距城牆七十步左右，與城牆平行，自東向西奔衝……
同時，馬背上善射的蒙古人，紛紛彎弓搭箭。
嗖！
音嘯聲響起，黑壓壓，鋪天蓋地的箭雨劃過一道拋物線，砸落下來。
朱棣面前的親兵，迅速擡盾。
砰砰砰……
箭雨撞擊盾牌的聲音，清晰傳入耳中。
……
兩裡外。
納哈出看到這一幕，微微皺眉，“明四皇子竟然要當烏龜？！”
一銃不發。
被動承受他們漫天箭雨攻擊。
這可不像明四皇子的風格。
無論是洪武十一年縱橫草原，還是此番北征，克張北、下三峽。
明四皇子都展現了積極的進攻性。
馬哈木面色凝重道：“王爺，這恰恰是明四皇子最讓人可怕之處，這個人領兵，從來不被情緒影響，總是極爲冷靜，做出最符合自身有利一面選擇。”
觀察他們用騎兵襲擾，妄圖用密集箭雨削弱其戰鬥力時。
就果斷選擇隱忍！
納哈出微微點頭，轉頭看向身後將領，“剛纔的演示你們看到了吧？就以此，用各部奔衝攢射！一步步靠近城牆……”
七十步，陸軍第一鎮縮到烏龜殼內，造成的傷害有限。
他就不信，縮短距離後，不能給陸軍第一鎮造成顯著傷亡。
於是乎。
奇怪的一幕出現。
城頭寂無聲息，城外的北元方面，一個個萬人單位的騎兵，奔衝向東段，然後平行城牆奔衝掠過，同時不停攢射。
砰砰砰……
將士們躲藏在木盾後，默默聽着箭矢砸在盾牌上的沉悶聲。
城外北元騎兵，一點點向城牆方向試探靠近。
七十步、六十步……
內城。
海童和幾名萬夫長觀察着戰局，全都不由皺眉。
一名萬夫長小聲嘀咕，“這樣的明四皇子，還真讓人不適應。”
海童笑笑，目光卻盯着，外城城頭，嚴陣以待的陸軍第一鎮炮營。
陸軍第一鎮的火炮輕便。
且陸軍第一鎮炮兵的操炮能力也十分優秀。
中午時分，短短時間內，他這邊就讓陸軍第一鎮用炮擊方式，損壞了五門火炮。
火炮本來就不多。
連陸軍第一鎮的火炮數量也比不上。
他不想搬到城頭，進行無謂的損失。
百步距離，陸軍第一鎮炮兵的優秀操炮能力，明顯完全碾壓他們。
與其如此，還不如把火炮運到城外。
當距離相隔三四里時。
明軍火炮的威力，炮兵優秀的操炮能力。
都會因火炮性能先天短板而被明顯拉低。
反觀他們這邊。
火炮不需要瞄準陸軍第一鎮火炮，只要在城外，瞄準城牆射擊即可。
明四皇子看樣子，沒想到，他們已經把火炮轉運到城外了。
算是算計了明四皇子。
然，沒什麼用。
他們火炮笨重的特性，無法使用炮車，進攻前，得先壘砌土墩，然後將士把火炮架設在土墩上。
這麼長時間，足夠陸軍第一鎮炮兵調轉炮口了。
這小小算計。
充其量，就是他們在明四皇子身上，失敗太多了，滿足一下自身精神優越感罷了。
“海童，咱們要不要也發起進攻？”一名萬夫長提議。
海童搖頭，“除了通往外城的通道，直接隔着甕城射擊，發揮不了太大作用……”
內外城修建的目的。
就是爲了確保敵軍奪取外城，守軍還能憑藉內城阻敵。
所以在修建內城時。
內外城的距離在百步之外。
這個距離，弓箭攢射的威力驟減。
他們蒙古人的弓，比不上明朝軍中制式弓。
百步之外的力量更弱。
其實，即便是明朝的弓，百步之外的殺傷力也十分有限。
當然，那種三石弓不在計算之內。
可軍中將士，有幾個能使三石弓？
“至於從通往外城通道進攻，不着急，等王爺在外面，登城陷陣白熱化時，再行動……”
他們對如何沖垮陸軍第一鎮佈置在通道上的阻礙，也想了些辦法。
可這個辦法，必須一擊斃命。
一旦施展，卻無法沖垮陸軍第一鎮的防禦工事，往後可就更難了。
就要不斷拿人命去填！
所以，這一擊，一定是陸軍第一鎮最危險，顧此失彼時。
萬夫長們聽聞海童的打算，頓時笑了，“明四皇子的確厲害，可此番陷入這等絕境，又遇到你海童，算是栽了！”
……
外城。
朱棣看着北元騎兵，一點點靠近三十步內，轉頭吩咐譚淵：“讓第二排的將士，也全都拿火銃，頂到城牆邊，下一輪北元攢射時，萬銃齊射！”
“是！”
譚淵微微愣怔，領命後，笑着離開。
別說城外越來越驕縱，鬆懈的北元騎兵。
就是他都以爲，王爺會這麼一直忍下去，以爲王爺只是單純消耗元軍箭矢。
“王爺命令，靠近女牆，齊射！”
……
命令下達。
城頭中間的第二排，兩人一組，負責裝填彈丸的將士，紛紛拿起火銃，貓腰靠近城牆。
“不好！”
海童在內城，看着外城城牆陸軍第一鎮將士的行動，臉色瞬變，轉頭大吼：“吹號！吹號給王爺示警！”
太突然了。
也沒有約定暗號。
如今只能希望，吹號示警，能發揮作用。
嗚嗚嗚……
轟隆隆……
急促號角聲從內城響起。
城外，一個萬人單位的騎兵羣，在號角聲中，沒有絲毫停頓，奔衝而來，平行城牆，自東向西彎弓搭箭奔衝……
“放盾！”
一名名觀察的營管帶，大聲喝令。
隨即，斜搭在女牆上的厚重木盾放下。
城外，聽到號角聲，還在狐疑的納哈出等人，眼睛瞬間瞪大。
“快！快吹號收兵！”
砰砰砰……
納哈出的吼聲剛響起，密集的炒豆子聲從城牆傳出。
火光噴射。
煙霧升騰。
嗖嗖嗖……
密集彈幕，在北元鐵騎尚未射出手中箭時，宛若漫天冰雹傾瀉而下。
一時間，戰馬嘶鳴聲，慘叫聲不絕於耳響起。
一個萬人隊，肉眼可見，瞬間縮水一半。
倖存的北元騎兵，草草將箭釋放，拼命催馬，膽寒奔衝，撤離城牆。
三十步！
距離太近了！
陸軍第一鎮將士，從女牆後，探頭看着城下悽慘景象，都不由呆滯。
火銃排射，如此大的殺傷力，即便他們，也是第一次目睹！
……
“王爺，王爺……”
僥倖逃生的萬夫長，奔衝折返，翻身下馬，哭喊着衝到納哈出面前，跪倒哽咽道：“卑職無能，折損了一半多將士！”納哈出脣角狠狠抽搐。
這不是牧民騎兵。
是他麾下，專門吃軍餉的精銳！
這樣的精騎，他麾下，攏共也就三個！
這一戰，一個被打沒了一半多。
論精騎數量，都沒明四皇子偏師一路的騎兵多！
哎！
馬哈木默默嘆了口氣，“王爺，咱們被明四皇子表現出的被動，迷惑，變得神經遲鈍了！”
之前，還有萬人隊直接衝到二十步左右攢射。
明四皇子都忍着。
所有人都認爲，明四皇子會一直這樣忍着，消耗他們箭矢。
畢竟，那個不聽命令的萬夫長，大膽衝入二十步左右都沒引起明四皇子反擊！
誰能想到。
明四皇子挑選精騎再次靠近時，突然發起排射。
三十步距離，太近了。
納哈出眼角跳抖，漸漸回神，黑着臉，擺了擺手讓戰敗，損失慘重的萬夫長下去後。
氣急，冷冷道：“停止騎兵機動攢射，騎步軍配合，開始攻城吧！”
話中，扭頭看向馬哈木，“馬哈木，攻城戰由你親自指揮，所有將領，若不聽令，皆可殺！”
通過他觀察。
馬哈木絕對是草原最優秀的將領之一。
不光領兵能力。
政治能力也不俗。
即便此番擊敗明朝。
草原也不可能反超明朝。
將來的草原需要一個有力的領導者，抵抗大明。
他不行。
他老了。
他想給馬哈木一個鍛鍊、成長的機會。
馬哈木微微愣怔，很快就明白納哈出的好意，鄭重抱拳：“卑職遵命！”
嗚嗚嗚……
沉悶號角聲肅殺響起。
馬哈木指揮下。
一隊北元步軍帶着鐵鍬率先衝出。
在朱棣等人注視中，壘砌一個個土堆，夯實。
然後，數十名北元士卒，擡着黑粗笨重的火炮，架設在土堆上。
一個個步軍方陣，從騎兵陣列後方走出。
“王爺要發起攻城了！”
“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
內城，海童身邊的萬夫長激動議論。
剛纔只能算是熱身。
只是，陸軍第一鎮損失多大不知，可他們這邊，雖然外城阻擋看不到損失如何，但恐怕不小！
……
朱棣收回視線，擺手遣退身邊親兵，“北元要攻城了，讓兄弟們開始準備！”
命令下達。
後方兩人一組的將士退回來，開始緊張有序裝填彈藥。
……
城外，馬哈木策馬來到火炮陣地前。
拔刀指着城牆，對掌管十八門火炮的將領下令，“陸軍第一鎮攻打張北伱見過吧，學習陸軍第一鎮，想辦法，打掉幾段女牆，爲大軍登城陷陣做準備。”
將領苦笑，不自信領命後，轉身下令：“放！”
嗵嗵嗵……
十八顆彈丸呼嘯衝城頭飛去。
七八顆落在城外，四五顆，越過外城，飛向內城，剩下的才砸在城牆上。
而只有一顆砸在了女牆上。
只打出一個凹坑。
馬哈木脣角狠狠抽搐，扭頭喝問：“你們就是這麼學習陸軍第一鎮！”
張北時。
他看得清楚。
陸軍第一鎮只用一門火炮校射。
很快就做到，四十多門火炮，十分高的命準率。
炮營將領苦笑，“將軍，咱們的火炮沒有炮車，而且，卑職早懷疑，陸軍第一鎮的火炮，做到了某種標準化，射擊裝藥多少，炮口仰角等等……所以，咱們的火炮，只能一門門校射。”
馬哈木微微皺眉。
瞥視炮營將領。
這名將領，明顯是一名漢裔元軍。
什麼標準他不懂。
但聽着似乎很有道理。
“儘快校射！”
砰砰砰……
馬哈木話音尚未落下，城頭炮擊聲響起。
十幾顆彈丸，落在炮兵陣地前。
一顆炮彈，就落在馬哈木左側不遠處。
飛沙四濺。
戰馬受驚，人立嘶鳴。
馬哈木好不容易安撫戰馬。
看了眼左側的彈坑，眼角跳抖，又看向城頭。
隨即策馬來到步軍陣列前。
他不是怕死。
而是對己方炮兵不寄太多期許了。
恐怕用不了多久，炮兵陣地就會被陸軍第一鎮火炮籠罩，損失殆盡。
砰砰砰……
果不其然。
就當元軍炮兵還在校射時，一輪又一輪炮彈砸在元軍火炮陣地附近。
彈點不斷靠近元軍火炮陣地。
終於在第五輪時。
七八顆彈丸落在元軍炮兵陣地上。
元軍出現巨大傷亡後，無論炮營將領如何呼喊，炮兵都不管不顧，丟下火炮向後方逃命。
砰砰砰……
馬哈木親眼目睹，又三輪炮擊後，炮兵陣地徹底被蹂躪不堪。
無奈搖頭。
越是這種技術性高的新式兵種。
他們這邊就越發差勁兒。
收回視線。
扭頭看向城頭，‘明四皇子，此戰打贏，我要去大明，去你的東番治下，好好偷學幾年！’
爭霸草原之戰，可以讓其他人先相互撕咬。
他要先去大明、以及明四皇子治下偷學！
想到這裡，馬哈木收斂思緒，劍指城頭：“傳令，進攻！”
嗚嗚嗚……
越發急促的號角聲響起。
聽聞，心中會情不自禁不安、急促、亢奮。
“殺！”
數萬牧民騎兵在少數精銳率領下，率先衝出。
兩萬步軍緊隨在後。
“舉盾！”
城頭，不用朱棣下令，協統、標統、管帶紛紛大喊。
第一排將士，縮着身子藏到女牆後面。
第二排將士，紛紛抓起身邊盾牌。
北元騎兵奔衝至五十步後，數萬支箭雨，密集攢射而下。
騎兵不斷攢射中，步軍開始靠近。
舉着登城雲梯，從騎兵縫隙中，越過騎兵，奔衝向城牆。
“起立！”
在步軍和騎兵混在一起時，觀察戰局的協統、標統紛紛抓住機會，下達命令。
第一排將士貓腰起身。
啪啪啪……
火銃搭在女牆的聲音響起。
“放！放！放！”
砰砰砰……
管帶命令中，火光噴吐間，炒豆子聲響起。
將士們打空火銃後，頭也不回，握銃向後。
第二排負責扶銃的將士，迅速將已經裝填完畢的火銃遞去。
同時接過打空的火銃。
砰砰砰……
排射聲再次響起時，後方已經開始裝填彈丸。
密集的彈幕，劈頭蓋臉傾瀉。
元軍步兵恰好在騎兵中穿插撲向城頭。
一時間，戰馬受驚，騎兵混亂，阻撓了步軍進攻。
後方……
馬哈木微微皺眉。
冷冷喝令：“命令騎兵，繼續攢射，掩護步軍！催令步軍，不要從騎兵中間穿插，繞過騎兵，撲向城頭！”
“督戰隊，去！後退者斬！”
明四皇子的陸軍第一鎮，敢列陣齊步衝到距城七十步距離。
然後列陣排射交替推進。
他們蒙古人想要打敗明四皇子，也必須擁有這種悍勇。
沒有？
那就殺！
膽怯畏縮者，不配做成吉思汗的子孫！
“王爺，不能這麼打！”
“王爺，馬哈木是崽賣爺田不心疼，這不是他的兵，他不心疼！”
……
馬哈木後面，納哈出身邊將領看着馬哈木的五百精銳騎兵，作爲督戰隊，衝出去，砍殺催令進攻，紛紛急切大喊。
“閉嘴！”
納哈出冷冷呵斥，“這些牧民騎兵不是瓦剌部的後備兵源嘛！”
眼神冷冷掃視身邊諸將。
納哈出視線再度投射到前方。
他支持馬哈木這樣做。
成吉思汗的子孫，若是連陸軍第一鎮的血勇都沒有。
如何擒獲明四皇子？
如何打贏這一戰？
徐輝祖站在朱棣身邊，不時揮刀格擋射來的利箭。
看着城外元軍騎兵，傷亡慘重，卻在督戰隊監督下，半步不退，步軍舉着雲梯，已經靠近城牆。
臉色漸變凝重，“姐夫，這一戰，白熱化來的太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