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次對太子的考校結束之後,許良做好了自己身爲太師的義務,便也就向朱標告退了,原本朱允熥也想跟着一起走,因爲他知道今天自己表現不好,留下來肯定少不了父皇的一頓說教。
但本就不滿的朱標當然不會這麼輕鬆的放他離開,朱允熥也就只好硬着頭皮留下來。
看着自家太子那尷尬和慚愧的神色,原本還想教訓兩句的朱標想了想,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忍住了,朱允熥雖然資質不佳,那也是自家兒子,是龍是鼠都只能自己受着。
再說了這個太子都四十歲了,若是教訓的厲害,怕是真的要傷他面子。
萬般想法,最終也只變成朱標的一句話:“以後這諾大的帝國都要交到你的手裡,天下億萬生民的存亡安定都繫於你一身,能擺在你面前的事情那都不是小事,不管什麼時候什麼狀況,伱首先都要多想想纔對,要多想,知道嗎?”
朱標當然是瞭解自家太子的,這個儲君實在算不上合格,沒有一個成熟帝王應該有的樣子和手段。
朱允熥做事的想法,通常多是扁平簡單的思維,很少能多想幾層,若是一個普通人也就罷了,但對於一個帝王來說,習慣於簡單粗暴的做事方法,這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治理天下更多需要的是穩重周全和細心,可惜朱允熥在這些方面都做不太好。
攤上這麼個太子,朱標也只能認了,換太子是不可能換的,因爲其他的幾個兒子也比朱允熥好不到哪兒去,所以朱標也只能捏着鼻子慢慢教導。
朱允熥只能弱弱的在朱標面前說一句:“父皇教誨兒臣謹記在心。”
他這個太子面對許良還經常會不滿不服氣,但是面對自家父皇那是真沒脾氣,這不僅僅是父子尊卑的原因,也是因爲父皇如今威勢太盛。
自家老子是千古聖君,這雖然是好事,但是他這個做兒子的心裡壓力也大啊。
朱標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是看了幾眼朱允熥之後,他最後還是嘆着氣擺擺手把他打發走了,看多了自家這個不成器的太子,他怕自己本就不好的身體要被氣的更加嚴重了。
代代明君那只是奢望,不管哪朝哪代,庸君其實才是最多的,朱家也不能免俗嘛.每當這個時候,朱標都只能用這個話來安慰自己。
其實他對朱允熥也沒什麼特別的期望,他只希望朱允熥能做個守成之君,把現在的變法國策好好的延續下去就足夠了,他覺得這點要求不高了,只要朱允熥安安分分的不瞎折騰,那就出不了什麼幺蛾子。
朱標正爲教育兒子發愁,而走出大殿的許良卻突然有所感的望向天空,此時天上烏雲密佈,無疑是將要降下風暴雨水的徵兆,短短時間風雲變幻,似乎也在預示着當下時代的更替。
李芳遠病死的消息給了許良一些觸動,並不是他和李芳遠有多麼親密的關係,只不過他似乎在李芳遠的病死上,看到了一個時代正在慢慢走向落幕。
這二十多年裡,許良已經見證過許許多多的人離開人世,先帝朱元璋留給朱標的那一套官員班子,到今天基本上已經差不多全都入土了,不論是那時候六部尚書的嚴震直、詹輝這些文官,還是藍玉、馮勝這些勳貴,都是在這些時間裡陸續死去。
這些人其實是屬於上個時代的人,那個時代是朱元璋的時代。
而李芳遠卻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這個時代是朱標的時代,同時代的人已經開始了死去,或許正是這個時代消亡的開始。
而許良也覺得自己應該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只不過自己現在相對年輕,可能要真的走向結束還會有很久的時間。
他真正有所預感的是朱標的安危,如今朱標的情況本就是疾病纏身日漸不堪,這個時候再聽到與朱標同輩的人開始死去,他就忍不住有所聯想,那是一種很奇怪的預感,他也不知哪裡來的。
或許是印證了許良那奇妙的預感,老天爺也跟着發出一些預兆,這次廷議之後的小雨,淅淅瀝瀝的下了足足一個多月,長時間的陰雨天氣也容易使人抑鬱,整個京城的氣氛也跟着低落下去。
即便是對於大明帝國而言,剛剛經過了內附和滅渤泥國的風波,如今也漸漸平息安定下來,總體來看就是朝中無大事,朱標仍然每天安心養病,大臣們也日復一日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一切都如往常一樣平靜,卻沒有印證許良那奇怪的預感。
許良以爲是自己想多了,倒也沒有過多在意,自己也如往常一樣處理政務,教導子女,這一個多月下來和以前也沒有太多的不同。一直到一個人的拜訪打破了他的平靜,這個人正是許定律的丈夫曹端。
許良與曹端那也是相熟的,按照許定律這層關係看的話,曹端也算是自己半個親人,只不過以前許良並沒有特別在意曹端,搞儒學的和搞科學的也確實湊不到一起,再加上曹端本性平靜,平日多半時候都是個小透明,那在許良眼裡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存在感。
不過許良對曹端還是有些好奇的,十年前曹端突然辭別家庭開始遊學,這一去就是六七年未歸,好不容易回來了之後,他也沒什麼動靜,一直潛心在家修學。
對此許定律可沒少在許良身邊抱怨,據許定律所說,這傢伙回來之後狀態就不太對,時而整天皺眉悶悶不樂,時而眼神呆滯一發呆就是一整天,儒家經典被他翻了又丟,歷代正史書籍更是堆滿了他的屋子,他看着看着要麼就是沒由來的長吁短嘆,要麼就是不知道被什麼嚇到面色發白。
這幾年曹端一直這樣,他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但卻讓許定律這個妻子有點神經衰弱了,有時候半夜醒來許定律都欲哭無淚,她很懷疑曹端是不是瘋了,爲什麼遊學能讓人遊成這樣啊,這很不對勁。
許良當時知道這個情況之後,不忍許定律如此憂心,便也私下調查了一下曹端這些年遊學的經歷,雖然沒辦法知道全部,但斷斷續續的信息也能打探的到,其實這些年曹端遊學經歷比較特別,但總體而言也沒什麼驚世駭俗的。
這些年曹端做了許多事情,曾經跑到偏遠地區開過工廠,只是沒幹半年就倒閉了,也曾經在鄉下跟着別人種地種了幾個月,最後身體差點累垮了,別人農民生怕給他累死,好說歹說給他勸走了。
後來他還在一些地方的中小學當過老師,以他的知識水平,哪怕是自然科學知識,應付中小學也是完全足夠的,只不過這老師他也沒做太久,帶完一屆之後他就直接請辭離開。
他跑的最遠的一次,直接跟着海商跑到西方去了,兩年之後才又跑了回來,還順帶學了一嘴的鳥語,據說他在西方認識了不少的學者,也帶回來了一些西方的書籍和藝術品。
許良並沒有在曹端的這些經歷看出什麼奇怪的地方,可能西方現在文藝復興的一些思想會給曹端帶去一些觸動,但那說到底也就那麼回事兒。
要說思想碰撞,如今的東方思想不知道比所謂文藝復興高了多少,真要取經那也是西方向東方取。
既然從曹端的經歷看不出什麼端倪,那許良覺得曹端應該是進入到一種“頓悟”的狀態裡,只不過這個“頓”的時間有點長,幾年了也沒頓個明白,但許良依然還是很感興趣,說不定突然有一天他就走出瓶頸,真的能整個大活出來。
畢竟曹端本身是很有智慧的傢伙,學術修養也非常高深,難保不會一下“頓悟”成了王陽明。
當時許良就安慰許定律不要想太多,既然曹端要鑽研那就安心讓他鑽研就行,家裡又不是養不起一個閒人,等他什麼時候想明白了,那自然也就能夠恢復正常了。
許定律也只得無奈接受了這個現實,只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曹端這一“頓悟”就悟了好些年。
直到今天的時候,曹端終於走出了他的房間,然後把自己打理的乾乾淨淨,雜亂的頭髮被他束起,自由生長的鬍鬚也被他修剪整齊,這幾年他一直不修邊幅的樣子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個儒雅書生。
當許定律回到家,看到曹端這面貌一新的樣子,她就明白過來了,自家丈夫這終於是悟明白了,這讓她直接喜極而泣。
曹端心知自己這些年很對不起許定律,更能理解許定律這些年的不易,於是也認真向她道歉。
夫妻兩人你儂我儂小半天之後,許定律還沒來得及問他究竟悟了個什麼,曹端就先提出了一個請求,這個請求就是想要去見許良。
對此許良當然是沒什麼意見,他也想看看這麼些年了,曹端究竟能整出什麼活兒來,而當許良真的見到曹端之後,曹端第一句話就讓他驚住了。
“請問先生,我們還需要皇帝這樣的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