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笑道:“況兄弟歷險歸來,收穫頗豐,能不能給大家講講所見所聞,還有你的歷險過程。”
“好啊我也想聽。”虞正南鼓掌贊同。
大家都盯着況且看,這就是意願,由不得況且不講了。
況且又喝了杯酒,然後開始按照心裡早已刪減編排好的劇本講述開來。
況且從頭開始,說他跟周鼎成來到一座大山裡,不知怎麼分開了,然後他就迷路了,只好在亂林裡踽踽獨行。
他不知道走了幾天幾夜,還是一天一夜,反正最後發現自己身處另一座大山裡,很像一片原始森林。他還是繼續走,在天亮時找到了一個鎮子,就是蕭妮兒老家的山鎮上。
“都是一樣的迷路怎麼待遇差這麼多,多少人在山裡迷路,讓虎狼給吃了,這況且兄一迷路就找到美女了。”蘇慶則感慨道。
他還真是迷戀上蕭妮兒了,恰似唐伯虎癡戀秋香,只是他雖然玩世不恭,卻沒有唐伯虎那種瘋勁,還能把持住自己。
“少亂講,好好聽況且兄弟說。”沈周輕輕打他一下。
況且認真講起他去蕭家賒早餐的事,這是他的糗事,他卻最願意講,別人也最願意聽,每次講都能引發笑場。
果然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文征塵笑道:“落魄王子遇到清貧姑娘,這怎麼像是話本小說裡的劇情,不像真實發生的事情。”
“他說的都是真的,一個字都不假。”蕭妮兒在另一張桌子上作證道。
沈周笑道:“這可有活生生的證人,假的馬上就有舉報。”
秋香在另一張桌子上大聲問道:“沈老爺,你啥意思,況少爺還會編瞎話不成?”
衆人大笑,這可是雞蛋裡挑骨頭,沈周就是那麼一說,並非懷疑況且說假話。不過秋香挑剔,大家都願意聽,有美人蔘與,酒才更香,男人的酒興才更濃。
雲絲絲還是忍不住輕聲斥道:“秋香,別沒大沒小的。”
沈周笑道:“沒事,我就喜歡秋香姑娘跟我沒大沒小的,要是秋香姑娘能薅我幾根鬍子,我就美死了。”
文賓剛喝了一杯酒進嘴,全噴出來了,差點嗆着,指着沈周笑道:“老沈,今天就你年歲最大,有點矜持好不好,還有外人在哪,別讓人笑話。”
他指的是那些外僱的丫環侍女,果然這些小姑娘都掩口竊笑,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這些老爺少爺的風采,原來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
沈周跟唐伯虎年歲也都不大,緣何爲人稱老爺,不是他們地位高,而是沒了父親才能稱老爺。不然的話,你就是六七十歲,只要父親在堂,也只能稱少爺。這兩位都是沒了父親的人,自動升格爲老爺了。這是禮法規定的。
“笑話,整個吳中,上至知府大人,下至凡庶,有哪個敢笑話我沈周的。”沈周傲然道。
“怎麼沒有啊,伯虎兄就敢。”蘇慶則慢聲慢氣道。
“哦,也就他敢,他比較另類,是個例外。”
虞正南急於聽故事,就敲敲酒杯:“肅靜,大家都好生聽況且兄弟說,再有亂插話者,罰酒三杯。”
立時,所有人都靜下來。
況且又繼續講起來,講他在山鎮上行醫,這一段很有必要,可以解釋他在外面爲何沒有餓死,進而混得很風光,他家世代業醫,這誰都知道,自然講得通。
沈放感慨道:“這真是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啊。我們這些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懂子曰詩云的人,若是跟況且兄弟換個位置,恐怕會餓死的。”
“倒也不會,我大明養士百年,天子重文章,餓死文人的事不會有的,只要一支筆一張紙,到哪裡都能找到吃的,尋到住的。”蘇慶則說道。
“就是,秀才人情紙半張,只要找到同類,就能有吃有住。”沈周笑道。
“你是不用怕的,老沈,只要畫張畫,就夠你喝三年酒的。”
“照你們剛纔說的,在我們那裡,都得餓死。”蕭妮兒在另一張桌子上忽發驚人之語。
“啊,怎麼會?”虞正南吃驚道。
“你問他吧,我不會說。”蕭妮兒指指況且。
況且笑道:“的確如此,那山鎮是個孤立環境,文人確實派不上用場。”
文賓道:“說的就是在一個獨立的環境裡啊,你不是在那裡住了一段時間嗎?”
況且點點頭,然後解釋蕭妮兒話兒的意思。
那山鎮上都是目不識丁的人,只知道山神,不知世上有孔子,更不知有佛陀、觀音、老子莊子,所以秀才那點筆墨在那裡換不來一頓飯。
“世上還有這地方?”大家感到匪夷所思。
“真有,鎮上只有一個秀才,也是徹底的俗人,就是知道有至聖先師,也早忘在腦後了,滿腦子裡想的只有一個字:錢。”況且笑道。
“這真是不知有漢,遑論魏晉了。況且兄弟,你確定你闖入的不是桃花源?”沈周一臉不敢置信的神情。
他說的是陶潛的名篇《桃花源記》,秦末逃避戰亂躲在裡面的人,連漢朝的存在都不知道,哪裡知道什麼魏晉啊。
“可是桃花源裡的人也知道孔子老子莊子孟子吧,頂多不知道佛陀觀音。”虞正南道。
大家想想也是,秦朝末年的人一定知道諸子百家,決不會連孔孟老莊都不知道,只有佛陀是漢明帝時才傳進來的,也有人說漢初就傳進來了,劉邦的一個兄弟楚王就喜歡祭祀浮屠,應該就是佛陀的譯音。
“蕭姑娘,況且兄弟說的可是真的?”沈周向蕭妮兒求證。
“沈老爺,你啥意思,剛纔還說不會懷疑況少爺的。”秋香又站出來爲況且撐腰。
剛纔況且替她擋下一場,她的回報立竿見影。至於跟這些老爺少爺,分什麼大小,她纔不管呢,他們拿她開涮時可沒顧忌這些。
秋香哪裡知道,這些老爺少爺最希望她不分大小,不分男女,開玩笑越沒譜越好,越隨意越好,什麼薅鬍子拔頭髮的都可以上,能抓個小手那就美死了。
對秋香,沒人不希冀,沒人不愛慕,只是沒人像唐伯虎那般癲狂罷了。關鍵是,秋香對他們根本不假辭色,大家也就願意得這一樂。
“當然是真的,在我們哪兒,沒人知道這些,所以你們那些字兒啊畫兒的,根本不值一文錢,真的換不來一頓飯,當然我們山裡人心眼好,不會餓死外鄉人的。要是你們去了,說是況且的朋友,保證一個個被供起來。”蕭妮兒認真說到。
“況兄弟在那兒地位那麼高,難怪能摘得花魁而歸。”蘇慶則浪笑道。
石榴聽了卻是臉色微變,況且也是心中陡然一驚,看向石榴,石榴舉杯冷冷道:“恭喜了,況少爺。”然後一飲而盡。
“少說兩句話,你會死啊。”文賓在桌子底下狠狠跳了蘇慶則一腳。
“怎麼了,我說錯話了嗎?”蘇慶則佯裝不解。
他是明知故問,剛纔那句話是誠心的,他竟因傾慕蕭妮兒,無端的嫉妒起況且來,所以故意使壞,想要激怒石榴,果然奸計得售。
“沒事,可能是我不善言辭,大家聽得雲裡霧裡的。”況且強裝鎮定,心裡也明白蘇慶則不可深交。
蘇慶則露真容對況且來說是值得慶幸的事,以小事測試出一個人的面目,花費的代價很低,值得了。
蕭妮兒沒聽出蘇慶則弦外之音,忍不住說起況且被鄉里人當神一樣的故事。聽得大家又都笑了起來,剛纔的一點不愉快的小插曲也就過去了。
“這真是甜橘逾淮南而成枳,況且逾淮北而成神。”文征塵笑道。
“妙對,雖然對仗不工整,蘊意卻高明,當浮一大白。”文賓笑道,然後舉杯喝乾。
接下來,況且又講了在山鎮上辦學的事,用意是想引起大家的共鳴,爲取得吳中縉紳階層的贊同,在蘇州順利辦義學打下伏筆,這也是陳慕沙交代的。
孰料這件事激起的反應恰好相反,這也是況且始料不及的。
沈周率先發難:“況兄弟,你趕緊自罰三杯。”
況且一愣神:“怎麼了。我說錯什麼還是做錯什麼了?”
“當然是做錯了,好容易有那麼一個混沌未鑿的地方,你卻亂施刀斧,要鑿出混沌來,不是天地下最大的罪人嗎?”
“就是,況且,你這件事可是大大的錯了。”連一向無事不贊同他的文賓也責備起來。
虞正南道:“我讀莊子時,每次讀到鑿混沌的寓言都感慨萬千,沒想到天底下真的還存在這種混沌未鑿的地方,也還真有況且兄弟這樣亂鑿混沌的罪人。”
《莊子》裡關於混沌的典故是這樣的:
南海之帝爲倏,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帝爲混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
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
其中混沌代表天地初開鴻蒙爲分時的狀態,故名混沌,這幾帝當然都是借喻手法,並非真有中央、東南西北各帝。
沈放也笑道:“就是,況且兄弟就是倏與忽,那個山鎮就是中央大帝混沌,況且兄弟有感於山鎮對自己的厚德,所以思有所還報,沒想到是亂鑿七竅,之後只能是混沌死了。況兄弟,你不是罪人又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