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梵君把況且交上來的作文先瀏覽一遍,然後頷首道:“字還是非常不錯的。”
況且氣結,現在不是評論書法好不好的時候,而是評論文章,光是誇他的字,豈不是說他的文章一文不值。
“老夫子,弟子這些文章也還能看過眼吧,可都是精心熬夜寫出來的,頭髮都白了一根啊。”
“你少來,以爲我不知道這都是你輕輕鬆鬆寫出來的,半個晚上就寫出來了吧?”孟梵君瞪他一眼。
乖乖隆的冬,連這個都能看出來啊?況且心裡發虛了。
“若真評論書法,我不是行家,只能大約看出好和賴來,如果要說看文章,誰也別想逃過我的法眼。”
“那是,要不您怎麼是老夫子呢。”況且點頭稱是,他也真服氣了,老夫子這眼光太毒了吧,連他多少時間寫出這些文章都能一眼看出來,這是什麼道理?
“我說你的字好,也不是說你的文章就不好,不過還是受蘇軾的影響太大,蘇文熟,吃羊肉那是北宋時期的事,現在你要是蘇味十足,就只能落榜了。”孟梵君甕聲道。
“這是什麼道理啊?”況且不解道。
他對這情況瞭解一些,但也不是太明白,比如在考場上,最好用文徵明那種小楷字體,趙孟頫體的更好,但儘量不要用二王《黃庭經》、鍾繇的那些小楷體,換言之,文徵明的小楷字體已經是標準的館閣體。
況且不禁爲文徵明感到悲哀,無論館閣體、公文體,對文徵明來說都說一種侮辱,文徵明的字不管怎麼說也是藝術啊,可惜被太多的俗人糟蹋了。
爲什麼文徵明的書法可以學蘇體,我的文章卻不能學東坡的文風呢?對蘇文的禁忌,況且始終不是很明白,他也問過陳慕沙,陳慕沙只是簡單回答幾句,語焉不詳。
孟梵君苦笑道:“這種事由來已久,其淵源和具體過程已經很難說清楚了,大體來說,就是洪武初年的風氣造成的。那時候有名的文人都不出山,科考時的考官不得已都得由一些二三流的文人來擔任,這些人看文章的水平不行,太高深的文章看不懂,他們最喜歡簡潔的文字,平實的文風,像蘇軾那種汪洋恣肆的文風就是這些人的大敵。所以那時候就有蘇文是科場第一禁忌的說法。”
況且似有所悟,卻還是難以接受。
孟梵君接着道:“後來,文風日盛,文人的水平也提高了,可是在科場這一塊還是沿襲老一套作風,這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畢竟這樣做容易有一套大家都能接受,而且簡單易行的評卷標準,不然的話,一篇文章要看個兩三遍才能悟出其中的真味。科場裡沒人有這個雅興,所以文風變了,評卷的標準卻沒變多少。”
況且也苦笑道:“東坡文章也沒那麼難懂吧。”
“這不是難懂不難懂的事,你要知道,在評卷時,考官都是先匆匆瀏覽一遍,如果覺得有滋味,就再仔細看一遍,所以在科場上的文章,最主要的就是能抓住考官的眼球,至於文章究竟有多好並不重要。”
“那就先故意寫些驚人之語?這可是蘇文的強項啊。”況且道。
“不是,故作驚人之語沒用,這些考官根本不吃這一套,他們要求的是你的文章必須符合八股要義,而不是文字有多麼出彩。”
“這就是符合不符合標準的事?”況且訝然,用手做了個蓋戳子的姿勢。
“對,你這些文章寫的都不錯,可是若按照八股要義來評判,處處皆有瑕疵,且不論蘇文的味兒濃不濃,那是後話。”
“處處皆有瑕疵?”況且不服氣了,他雖然不敢自詡文章妙天下的聖手,卻也不至於如此跌份吧。
“你還別不服氣,咱們今天這堂課就來說這個八股要義。”
孟梵君有板有眼講授了做文章起承轉合的訣竅和規則,況且覺得其中不無道理。孟梵君再三強調,這些訣竅和規則並非硬性規定,卻是在一代代科舉考場中慢慢形成的,牢不可破,比大明三尺法還要嚴謹,不照此做,吃虧只能是考生。
這一堂課若是放在後世,應該叫做寫作課,但只講規矩不講創意。
儘管偉大如魯迅,也說做文章這事沒法教,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教人如何寫文章、寫小說的現成經驗,但實際上,還是有許多人在吃教人寫文章、寫小說這碗飯。
這也不是說他們都是騙子、文人圈裡的神棍,如果只是想寫出一般的文章或小說,的確是有現成的規律可遵循,可是一旦被框框所限定,這些作品或許能夠達到發表的水平,卻難以被人記住。
八股文和後世命題作文其實沒太大區別,都是在標準規範下、在規定時間裡完成的一篇作文,考的也就是基礎寫作能力,並不要求寫出一篇千古奇文。唐朝有一位大才子劉賁在科場中寫出了一篇千古奇文,卻因爲內容鍼砭宦官和武夫,結果不僅沒有中第,連前途都葬送了,一輩子只能給人做幕僚。
同期的進士杜牧等人都爲劉賁打抱不平,上書朝廷說:劉賁下第,我輩登科,寧毋厚顏乎。當時還有許多有身份的人爲劉賁奔走吶喊,可惜改變不了註定的結局。
考試就是考試,不是比文采,而是比沉穩,因此不僅明朝的八股文沒有跳出框框,就是唐朝、兩宋也沒有特別出衆的科場文,倒是漢朝有許多策論的確妙絕千古,尤其是賈誼、晁錯的策論,但是西漢時皇帝以策取士跟後世的科舉根本是兩回事,沒法相提並論。
孟梵君一面給他講授八股要義,一邊把他文章裡不符合八股規範的地方都用紅筆圈起來,然後給他講,這些地方爲什麼不好,應該怎樣寫纔對。
況且聽着沒說話,心裡卻是不服氣,這不是削足適履嗎?他不認爲自己寫得不好,相反孟老夫子改後平庸多了。
“不服氣是吧,我年輕時也不服氣,跟你一樣,想要挑戰科場這些規則,結果撞得頭破血流,我的經驗教訓,必須傳授給你。我改的文章並不是說它有多好,而是在科場中就必須這樣寫,不然就沒法中第。”
“難道那些考官沒有評判好壞的標準?缺乏判斷能力嗎?”
況且不相信那些考官真果真跟蒲松齡怨懟的那般,都是瞎子考官,根本分辨不出文章的好壞。
“這不是考官的問題,而是標準的問題,多少年來已經形成這樣一種規範,任何人都得按照這個標準來執行。比如說四書吧,洪武年間定下,只能按照朱熹老夫子的註解來定,漢儒對四書的註解難道不好?更不用說兩晉隋唐的名家了,可是這樣規定了,在考場上就只能以朱老夫子的註解爲標準,其餘的都算錯。”
況且明白了,感情這一套是不論對錯,只問是否符合標準,如同拿個模具來評價蘋果,只有跟模具一般大小的蘋果纔是好蘋果,其餘小的大的都不合格。這跟蘋果什麼口味、什麼品種都沒有關係。
“那是不是在考場上,連蘇體小楷也不能寫?”況且又問道。
“這倒不然,蘇體小楷完全可以,而且很受歡迎,只不過能寫好蘇體小楷的人太少了。而且你的蘇體小楷雜揉有二王的風格,比文徵明的小楷更適合考場文體。”孟梵君看着況且的蘇體小楷,很是愛不釋手的樣子。
況且發暈,又被打擊到了,這是誇他嗎?適合公文寫作的基本都沒有任何藝術性,這豈不是說他的字比文徵明還差很多?
“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我說你的字體適合考場文體,不是說不好。”孟梵君偷偷笑了一聲,安慰他一下。
況且這才喘過一口氣來,不得不服啊,老夫子教書真是成精了,先讓你嗆一口水,過後再塞個甜棗到你嘴裡,讓你哭不得笑不得。
評論完況且這些文章後,孟梵君又給他佈置作業,這次是三十篇文章。
況且頓時大叫了起來:“老夫子,您想累死弟子啊,三天寫三十篇文章,這也太喪心病狂了。”
“嗯嗯,是有些多了,不過我相信你一定能按時完成,而且質量不會太差,我比你有信心。”孟梵君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這不是能不能完成的事,而是沒這個必要吧?”
“有這必要,而且非常有必要。這次周文賓能中解元,就因爲他平時文章寫的多,結果有一篇正好是這次鄉試的題目,他就高中解元了。這說明了一個道理,若要想在考場中勝出,非得平時多寫文章不可,一天十篇,一年三千六百五十篇,四年下來多少篇?只要有一篇文章押上題目,你就是大贏家。”
況且差點癱在椅子上,老夫子這真是瘋了,這哪是押題啊,分明是漫天撒網,拼死撈中一條大魚,這種辦法簡直就是累傻小子啊。
別人的事他不知道,文賓這次的題目可是他給的,如果他不給文賓這個題目,文賓就是平時做十萬篇文章也沒用。
可惜這件事打死他也不敢說出來,只能爛在肚子裡,當然也就沒有有力的證據來反駁孟梵君的撒網理論。
“好吧,一天十篇就一天十篇,我認命了。”況且垂頭喪氣地坐着,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