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萬里,豔陽高掛,雖已進入深秋,卻還能感覺到處都是暖洋洋的氣息,這應該算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了。
但是,如果再看看山上被曬的蔫巴巴的老樹,田裡被烤的焦黃的莊稼,你就不會希望這種好天氣持續下去了。
或許,陰雨綿綿,甚至是電閃雷鳴、大於磅礴,都比這大晴天要好吧。
張斌抹了把額頭上的熱汗,皺眉道:“這天竟然還這麼熱,往年這個時候好像都有點冷了吧。”
一旁的延平知府回憶道:“這兩年天氣的確有點怪,這個時節還熱的很,再過個把月卻又冷的很,去年這邊都下大雪了,簡直是聞所未聞的怪事。”
張斌嘆息道:“唉,是啊,這幾年天氣太怪了,老百姓怕是要遭罪了。”
這時候,王老漢已經端着個托盤過來了,上面擺着幾杯茶,他小心翼翼的將托盤伸到張斌跟前,略帶惶恐道:“總督大人,實在是抱歉啊,我們這邊水井都要見底了,打上來的水都渾濁不堪,這都定了半天了,還是有點渾濁,您多擔待,多擔待。”
張斌都在大太陽底下打馬騎行半天了,的確是有點渴了,他直接端起茶杯,吹了幾下,隨即呲溜吸了一口,這茶葉倒是不錯,就是這水感覺有點澀,他並沒有露出異樣的表情,反而親切的招呼道:“你也別忙活了,坐下來說會話吧,本官還要去其他地方看看,等下就走了。”
王老漢聞言連忙朝屋裡吆喝一聲:“柱子,你快點,別磨磨蹭蹭的。”
一個小夥子應聲跑了出來,懷裡抱着一疊碗,手裡還拎着個大茶壺,他這是給謝正剛等親衛送水呢。
王老漢看他把茶水送過去了,這才恭恭敬敬的坐下來,賠笑道:“總督大人,您說。”
張斌關切道:“本官剛在地裡看了一下,今年這收成怕是一半都沒有,村民們能熬到明年嗎?”
王老漢有些畏畏縮縮道:“這個,這個,怕是有點難。”
張斌聞言,眉頭一皺,追問道:“難道老百姓家裡就一點存糧都沒有?”
王老漢還是有些畏縮道:“這個,有是有點,但是,但是。”
張斌一看他這樣子,立馬鼓勵道:“有什麼你就說,本官這不是來給你們想辦法的嘛。”
王老漢聞言,看了張斌一眼,隨即鼓起勇氣道:“總督大人,請恕罪,小人冒說句不當說的話,要是大人能請朝廷免了今年的稅賦和遼餉,鄉親們勉強還能湊合着熬到明年這個時候,如果稅賦和遼餉都不能免,鄉親們肯定是要餓肚子的,當然,也不會餓死人,總之就是有幾個月時間會吃不飽。”
張斌聞言一愣,他竟然把稅賦問題給忘了,稅賦加上遼餉,一畝地就是一分六釐左右,如果一家有十畝地那就是一兩六分,大概相當於兩石糧食,平時他們交了稅賦之後都有點吃不飽,這再減收一半,一家人得餓成什麼樣子,還真有點不敢想象。
他不由皺眉沉思起來,免掉稅賦和遼餉嗎?
這不是跟皇上唱對臺戲嘛,崇禎正缺錢呢,你跟他說要免掉稅賦和遼餉,他能高興嗎?
王老漢一見張斌皺眉的樣子,連忙轉口道:“總督大人,您爲難的話就算了,小人也就這麼一說,我們這山地多,蕃薯和馬鈴薯種的也比較多,這兩年做薯條、薯片、薯粉什麼的,每家每戶都賺了那麼一點錢,湊湊合合應該能熬過去吧,就是怕糧食漲價,這錢不值錢了,可就難熬了。”
張斌聞言,心中猛然一緊,這個問題可得提防,現在無良奸商多了,他們要故意提價收購糧食,囤積居奇,把糧價哄擡上去,老百姓就更加雪上加霜了。
張斌考慮了一陣,還是決定,稅賦和遼餉不能免,當然,也不能讓老百姓餓肚子,他自己想辦法去給老百姓籌糧,讓老百姓吃飽,稅賦和遼餉照交!
想到這裡,他繼續問道:“你大概估算一下,如果交了稅賦和遼餉,老百姓還要吃飽,每戶大概需要多少糧食?”
這話什麼意思,王老漢雖然聽不大明白,但總督大人問話他可不敢不答,他在心裡估算了一會兒,隨即小心道:“如果按減產一半算,一畝地少收一石糧,十畝地就是十石,每家每戶拿薯條、薯片、薯粉充飢大概能抵五石糧,如果把贊下的錢交了稅賦和遼餉,那還差五石左右。”
五石,一萬戶才五萬石,從廣東那邊進購也就是三萬多兩銀子不到四萬兩的樣子,四個州府加起來還不到二十萬兩銀子,這點錢倒不算什麼,再說,自己還有個產軍糧的大農場,今年廣東那邊沒聽說遭災,應該能產出不少糧食,可能自己一分錢都不用掏,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張斌直接起身道:“老人家,多謝了啊,本官就不打攪了,告辭。”
說罷,他招呼衆人,就待轉身就走。
王老漢卻突然鼓起勇氣問道:“總督大人,恕小人冒犯了,不知這稅賦和遼餉還交不交了?”
張斌肯定的點頭道:“交。”
“啊!”,王老漢頓時滿臉失望。
張斌隨即又補充道:“你不是說每家每戶發五石糧食就差不多能吃飽嘛,本官給你們去籌集糧食。”
“啊!”,王老漢頓時目瞪口呆,五石糧那可是四兩銀子,讓大家交一兩多銀子,卻給大家發四兩銀子的糧食,這總督大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哄好皇上唄!
當然,張斌不會說出來,他離開石坑以後,又隨延平知府轉了幾個地方,旱情都大同小異,顆粒無收不至於,大部分都要減產一半左右。
花了一天多時間,把延平府附近受災比較嚴重的地方都轉了一遍,張斌完全認可了延平知府的判斷,延平府受災並不是很嚴重,波及到的人還不到兩成,應該還不到一萬戶。
緊接着,他又馬不停蹄的趕往延平府北邊的建寧府和延平府西邊的邵武府,這兩個州府情況與延平府大同小異,大多數平民百姓都傍河流水系而居,能引河水灌溉,受災的人口都不到兩成。
但是,延平府南邊的汀州府情況就不一樣了,汀州府的面積比延平府還要大,但是河流水系卻不到延平府的一半,受災相當的嚴重,最少有將近六成人口被旱災波及!
唯一令張斌欣慰的是,這四個州府的官員都比較負責,沒有什麼尸位素餐的,更沒有貪腐嚴重的。
這跟他剛就任福建巡撫時把閹黨爪牙一網打盡有很大的關係,同時也跟後面兩人提刑按察使嚴密監督有很大的關係,鄒維璉和倪元璐可都是剛正不阿的主,眼睛裡面揉不得一點沙子。
這兩年來福建任職的官員都知道,只要你敢貪腐,只要你敢胡作非爲,不管你是布政使、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還是知府、知州、知縣,一旦被查到,你就死定了。
花了十餘天時間,在四個州府轉了一圈,張斌匆匆趕回福州,開始制定賑災方案。
第一點,就是準備發放糧食賑災,所有州府立刻將所有受災人口詳細統計一遍報上來,布政使司衙門將根據戶數和人口數發放賑災糧,覈算下來,差不多相當於每個受災人口發放一石賑災糧。
這個時候,離秋收已經不到半個月,張斌要求,所有州府,必須在五天內將受災人口統計出來,因爲他還要去籌集糧草,他的打算,是讓受災人口用稅賦和遼餉來買糧食,差不多相當於四分銀子一石,比收購價格還便宜一半。
當然,誰想靠這個賺錢是不可能的,因爲賑災糧食是根據受災人口發放的,並不是無限制供應。
第二點,就是發出警告,各州府統計的人口數量,提刑按察使司衙門都將派出按察僉事進行覈查,如果有虛報的,要追究責任到人,誰敢虛報,絕對嚴懲不貸。
這是明察,張斌還將派出親衛到各州府縣進行暗訪,受災人口的統計和賑災糧食的發放都會有人暗中查證,一旦發現有弄虛作假的,同樣嚴懲不貸。
第三點,還是警告,賑災糧食發放以後,提刑按察使司將對報上來的受災人口進行抽查,不是籠統的查,而是具體到某家某戶,直接上門查看,看賑災糧食有沒有發放到位。
如果查出來有剋扣賑災糧食的情況,同樣嚴懲不貸。
雖說福建官場現在貪腐基本被遏制,但是,錢財動人心,誰也不敢保證某個官員面對幾千幾萬兩白銀毫不動心,所以,張斌在發出的公文中一再警告,警告所有官員不要犯錯誤,如果這樣還有人忍不住想上下其手,那就不要怪他揮刀把伸出來的罪惡之手給砍了!
這份公文並不是只發往延平府、建寧府、汀州府和邵武府,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興化府和福寧州同樣有,這些沿海的州府雖然沒有上報受災情況,但是,像漳州府、泉州府、福州府的西北部,其實和內陸四個州府的情況差不多,可能受災的地域不是很大,但是,肯定也有人受災,要賑災當然是整個福建都賑,不能光管內陸州府,沿海州府就不管了。
這份公文一發出去,福建所有州府立馬就熱鬧起來了,不但是知府衙門,知州衙門四處派人,連各縣縣衙的官吏都差不多全部被派出去了,總督大人是什麼性格在福建當官的官員自然十分清楚,別說是貪腐,敢陽奉陰違的,敢無所作爲的,都得完蛋。
這麼浩大的人口統計,要換在其他地方,別說是五天了,十五天恐怕都得不出個準確的數字來,但是,在福建,說五天,那就是五天,下面的官吏哪怕不眠不休都不敢耽誤。
不眠不休,最多是累一下,如果沒有按時上報,那就不是累不累的問題了,估計,你這輩子都沒機會當官了。
所以,個州府都是知府催知縣,知縣催下面的官吏,天天催,使勁催,不停的催,誰都不敢耽誤。
下面官員在緊鑼密鼓的統計受災人口,張斌自然沒閒着,他也在忙着安排督察人員,暗中督察的,他招來四組親衛,分別派到延平府、建寧府、汀州府和邵武府這四個重災區去暗訪就行了,明面上督導的,自然是由提刑按察使司來負責安排。
這天,上午,公文剛發出去,他便招提刑按察使倪元璐前來商議督導之事。
這倪元璐是致仕名臣袁可立的得意門生,張斌對他相當的器重,因爲張斌曾有幸和袁可立在南都兵部共事過幾天,他當時還想拉攏這個明末名臣來着,所以對袁可立進行了一番瞭解。
他發現袁可立還真是明末朝堂少見的既清廉又能幹的官員,做事幹練果斷不說,還知道盡量遠離黨爭多做事,併爲那些清流官員在天啓朝黨爭紛擾的朝堂上爭得了一席之地,而且還在羣閹環伺的情況下主持遼務多年,成效頗豐。
可惜,這麼一個能吏,最終還是不容於閹黨,被魏忠賢一腳踢到了南都,而且還陰魂不散想找機會收拾他,結果,氣得袁可立次歸故里,從此絕意仕途,後面崇禎上臺也請了他,可惜,他已經心灰意冷,功加太子太保都不能打動他分毫。
這會兒,好不容易請來了袁可立的得意門生,張斌自然對倪元璐器重有佳。
倪元璐頗得袁可立真傳,做事同樣幹練果斷,他接了鄒維璉的班上任福建提刑按察使之後,不但將福建的刑名、訴訟事務管的井井有條,對福建各級官員的監察也從來未曾放鬆,福建官場之所以吏治清明,官員勤勉,他和鄒維璉都功不可沒。
張斌見倪元璐應招而來,立馬起身親切的招呼道:“汝玉,來來來,這邊坐。”
倪元璐倒不是那種不識擡舉之人,張斌對他異常親切,他對張斌同樣是笑臉相迎,兩人在客位坐定之後,倪元璐立馬拱手道:“不知總督大人何事相招。”
張斌立馬裝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嘆息道:“汝玉,你應該也聽說了,延平府、建寧府、汀州府和邵武府大旱,不少農田糧食嚴重減產,災民恐食不果腹啊。”
這事倪元璐自然早有耳聞,他同樣憂心忡忡的道:“國事多艱,朝廷恐怕是拿不出銀兩來賑災啊。”
張斌一拍額頭,找他來監督,還沒把公文給他看呢,他立馬起身,拿起公文的原稿,交給倪元璐,緊接着鄭重道:“我自然不會看着治下百姓淪爲饑民,廣東和東番一個有五嶺隔斷,一個有海洋阻隔,都未受到旱災的影響,糧食還是比較充足的,我準備去這兩地籌集糧食前來賑災,不過錢財動人心,爲防止福建各級官員經受不了錢財誘惑,貪腐賑災糧食,所以,我特地發出了重重警告,這切實督導之事就要靠汝玉你了。”
倪元璐細細看了一遍公文,頓時起身對着張斌拱手一禮,鄭重道:“總督大人如此愛惜子民,真乃福建百姓之福,下官敬佩。”
張斌連忙拉着他的胳膊坐下來,謙虛道:“當一方父母自然要爲一方子民着想,這個沒什麼好說的,倒是這督導之事,你可有足夠人手。”
倪元璐想了想,隨即拱手道:“這覈查督導之事可派提刑按察司衙門各級官吏前去負責,至於抽查之事,下官准備親自前往各州府走訪,不知總督大人覺得這樣可以嗎?”
張斌婉言勸道:“汝玉能親自去把這最後一關自然最好,只是這走訪頗爲辛苦,又比較耗費時間,你也可分派其他人手前去負責嘛。”
倪元璐堅持道:“眼見爲實,耳聽爲虛,這麼大的事,如果全部放任手下去做,也有竄通一氣的可能,這點不能不防。”
張斌聞言,點了點頭,欣慰道:“那就辛苦汝玉了。”
兩人正說話間,外面值守的張差突然朗聲道:“大人,畢大人命人送來最新的邸報,說上面有重大消息,請大人過目。”
邸報,張斌已經很久不看了,所謂眼不見心不煩,朝廷上狗屁倒竈的事太多,他都懶得去看了,只是特意叮囑了一下畢懋康,如果有什麼大事,就命人送來給他看一下。
這會兒畢懋康既然說是大事,那絕對小不了,他看了看倪元璐,隨即朗聲道:“呈上來吧。”
很快,張差便拿着份邸報走進來,恭敬的交給他。
張斌打開邸報一看,的確是大事,內閣首輔換人了,內閣大學士也上了一波新人。
內閣首輔成基命致仕,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周延儒接任,禮部尚書溫體仁入閣兼任東閣大學士。
張斌看完這條消息,氣得把邸報往茶几上一拍,大怒道:“這羣垃圾!”
倪元璐嚇了一跳,在他印象中,總督大人好像還沒發過這麼大的火呢,他小心的拿起邸報看了一下,也忍不住皺眉道:“周延儒,溫體仁!”
張斌冷哼道:“這兩個奸妄小人,除了會搞內鬥,還會什麼!”
天災人禍,愈演愈烈,張斌幾經努力,剛做出一點改變,這朝堂又迴歸了歷史的足跡,難道,他阻擋不了歷史的滾滾車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