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點綴着漆黑的夜空,涼絲絲的空中,填滿夏蟲的鳴叫。
火把照亮了一團地方,馬車和幾匹馬停在一條泥路上,兩邊都是稻子,風一吹,便發出“沙沙……”的浪聲。
宦官王貴正從馬車裡搬出豆子餵馬,朱高煦和高燧看着躺在裡面的世子,旁邊的小娘杜千蕊拿毛巾在擦拭世子的臉。
看着肥胖大哥,朱高煦心裡麻木無感,記憶裡的兄弟感情就像一部冗長的紀錄片,而他如同一個觀衆,實在無法感同身受。
如果一切歷史都是註定的,那麼眼前這個胖子,纔是父王朱棣的繼承人;而他朱高煦,會接到胖子的兒子臨時通知:你造反了!然後被扣進一個銅缸裡,活活燒死。
“罐子裡的湯藥,奴婢先爲世子熱一熱?”杜千蕊拿起一隻油布封好的瓦罐。
朱高煦點頭應允,等杜千蕊轉過身,他便道,“三弟在這兒照看大哥,我過去幫忙砌竈,也看着點藥。”
高燧道:“好。”
所謂砌竈,十分簡單,弄兩塊石頭放下就成了,只要瓦罐下面有空隙放枯枝幹草。杜千蕊默默地取火把引火,火光很快映在了她的臉上。
朱高煦也沒吭聲,盯着火光沉思了許久,看起來猶豫不決。他終於回頭瞧了一眼馬車那邊,立刻伸手進懷裡掏出一個紙包,展開,裡面是赤紅的粉末;然後他將粉末倒進了瓦罐,紙扔進火中。
幾個動作非常迅速,卻並不慌張,他的手很穩。
杜千蕊眼睜睜地看着他乾的事,抿了一下嘴脣,低下頭往火中填樹枝。氣氛頓時有點詭異,好像剛纔什麼也沒發生。
朱高煦不動聲色地開口道:“杜姑娘可知,我爲何要救你?”
杜千蕊道:“奴婢不是很……確定。”
朱高煦輕輕說道:“因爲你需要我。”他頓了頓,仰頭看着天空吸一口,又道,“正好我也能幫上忙。”
杜千蕊頓時擡起頭來,她的眸子裡閃閃晶亮,不知是感動的流光,還是倒映的火光。
朱高煦說這句話,倒不是盡然爲了某種目的、故意說的花言巧語。至少不是假話,雖然杜千蕊的理解可能有點偏差……
前世他感覺不到自己有什麼用、有什麼價值,女友的爹因心臟病缺錢做手術,他很想幫忙,但實在沒法子,唯一想到的辦法是擼小貸、然後上賭桌搏一把!結果當然是洗白,他就是在這時候沾上了賭博,從此極難收手上岸。
女友知道後,她的眼神讓人記憶深刻,彷彿很困惑意外,那是因爲從來沒指望過他……她爹到了必須手術的時候,女生還是多一條路的,就是重新找一個更有能力的男人。
所以現在,朱高煦同時也在展示自己的價值。別人無法理解,他感覺很好。
土夯驛道上的塵土和汗水混在一起,讓杜千蕊的臉看起來有點髒,但她的聲音愈發溫柔了,“王爺爲何對我那麼好?”
朱高煦臉上帶着怪異的微笑:“我不是說過麼,若坐視不管,以後還怎麼聽你彈奏?”
杜千蕊併攏着雙腿蹲在那裡,身體看起來軟綿綿的,夜已深了,眼睛裡卻沒有絲毫倦意,十分明亮的目光中帶着些許羞澀。
朱高煦接着又輕嘆道:“兒時我沒法學音律,不過很有興趣。我覺得杜姑娘真的很有天份,聲音好,浪費了着實可惜。”
杜千蕊靜靜聽着,沒多大的反應,或許她覺得,皇室子弟有更重要的東西學,自然不會學什麼音律……但朱高煦說的兒時,卻是指前世,那時確實是因爲沒有條件,能接受應試教育已經託了社會進步的福,哪有機會學什麼藝術?不過他一向對那些貌似高逼格的東西,是很嚮往羨慕的。
杜千蕊柔聲道:“不過是雕蟲小技,討人歡喜罷了。”
朱高煦立刻搖頭:“音律、繪畫都是很有價值的,咱們又不是蠻夷。”
杜千蕊臉上紅撲撲的,“多謝王爺擡舉……呀!湯藥可以了。”
朱高煦又轉頭向馬車那邊瞟了一眼,低聲道:“剛纔那東西是硃砂,我聽人說對世子的病有好處,不過硃砂本身就有一定的毒性,御醫不敢用的。”
“嗯。”杜千蕊謹慎地應了一聲。
朱高煦又道:“你就當不知道,可以麼?”
杜千蕊馬上點頭道:“奴婢什麼都沒看見。”
過得一會兒,朱高煦親眼看着杜千蕊喂世子喝了藥。大夥兒也就着涼水吃了點乾糧,繼續連夜趕路。因爲馬車走得慢,他們今晚不敢歇息停留。
到第二天早上,世子的病竟然神奇地好了,嚷嚷着餓!
衆人都很驚喜,唯有杜千蕊偶爾偷看朱高煦,目光十分複雜。
……
赤紅的朝陽掛在南京廟宇的歇山頂上。徐輝祖剛到中軍都督府,便得到稟報,昨夜派出去追擊的人馬一無所獲。徐輝祖情知已錯過了時機,不禁長嘆一口氣。
就在這時,瞿能走進了大堂,與徐輝祖見禮罷,便問:“公爲何嘆息?”
徐輝祖將瞿能叫進書房,將那事的結果說了出來。
瞿能忙好言相勸,說道:“事已至此,公不必再計較,算了罷。”
徐輝祖的臉色十分難看,脫口道:“這無疑是放虎歸山!”他擡起手指着瞿能,又放了下來,咬着牙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踱步上前,沉聲道,“俺覺得,世子中毒,就是高煦所爲!”
“啊?!”瞿能的神色也緊張起來。
徐輝祖小聲道:“苦於沒有絲毫憑據,俺纔不好說,以致錯失時機。但以俺對高煦的瞭解,心裡就是認定,非他莫屬!”
瞿能皺眉道:“據說因爲高陽郡王犯了人命,與世子等三人已被幽禁在府中快一個月了,有錦衣衛嚴加看守,內外隔絕,毒藥是怎麼弄進去的?何況是御醫都診不出的奇毒。”
徐輝祖道:“他是怎麼幹的,俺現在不清楚。不過,除了他誰會對世子下毒,有什麼理由?別人更難弄毒藥進去下手。”
瞿能沉吟道:“高陽郡王又是爲甚麼?”
徐輝祖瞪着大眼道:“當然是爲了逃跑!現在他不是已經跑了嗎?若非發生了世子中毒之事,他現在跑得了?”
二人面面相覷,陷入沉默。
少頃,徐輝祖低聲開口道:“不久前湘王舉家自焚,何其慘烈!此事實屬意外,定非聖上所願,讓聖上十分苦惱,必不願見燕王世子死在京師,且是幽禁之中。
高煦素來狡詐,看準了聖上的心思,於是鋌而走險……之前俺只不過有此猜測,現在看結果,便差不多認定了。此子着實狡詐,直到現在,竟然還沒幾個人懷疑他!”
瞿能不動聲色道:“即使確如徐公所料,又幾個人能想到,世子會被親兄弟下毒?”
徐輝祖的眉間豎紋更深,一臉憂國憂民的表情,“如今齊泰、黃子澄等人出謀劃策,聖上連削數藩,恐怕燕王不會坐以待斃了。此時放高煦等人回去,既讓燕王免了投鼠忌器之憂,又使其如虎添翼!高煦乃燕王嫡子,與一般良將不同,燕王更加信任,可委以重任。不是放虎歸山是甚麼!”
瞿能嘆了一口氣,擡起頭來:“世子體胖,而且又身染重疾,他們走不快,因此不會走直通北平的驛道;但京師連通天下,一到江北,道路不勝數,又有岔道無算。公如何能知,他走了哪一條?”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徐輝祖,又道:“我有一計,公可願聽?”
徐輝祖忙道:“瞿將軍但說無妨。”
瞿能道:“最好設伏的地方不在京師,而在北平城附近!”
徐輝祖越來越有興趣了,立刻催促道:“願聞其詳。”
瞿能道:“其一,此地已近北平城,他們一路奔來有驚無險,以爲萬事大吉,是最容易掉以輕心的時候;
其二,從南面進北平布政使司後,去往北平城的路已不多,堵截的範圍小了,截獲機會更大;
其三,高陽郡王帶着世子,世子體胖身體不佳,可能會找地方休息;
其四,他們一路繞道東躲西藏,馬匹長途奔走已經力竭,此時他們也可能會設法換馬。”
徐輝祖頻頻點頭,瞿能便又道:“東安、永清、固安、涿州四地,悄悄佈設羅網,既不用大張旗鼓,又不至於毫無頭緒。”
瞿能並沒有在河北做過官,徐輝祖聽他隨口就把北平附近的地方說出來,如數家珍,心下對他又看重了幾分。
徐輝祖當下便道:“俺這便進宮去勸諫聖上。高煦兇悍,一二般人制不住他,俺若是說服了聖上,瞿都使可否遣令公子北上一趟?”
瞿能抱拳道:“能爲國家謀事,咱們父子願盡綿薄之力!”
徐輝祖回禮道:“得有瞿將軍一門,國家幸甚,聖上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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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能道:“徐公不徇私情,大義滅親,忠心可鑑,在下感懷至深。公此時進宮勸誡聖上,還得多多考慮周全。”
徐輝祖用力點頭:“瞿將軍提醒得對,要成事,是得各方思量,光憑忠心耿直,怕會壞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