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府裡的大殿、建造得稀疏而宏偉,前殿書房東邊的一片房屋卻很緊湊。許多曲折的廊屋圍成一個天井,就彷彿是座院子一般。
天井裡種着幾棵果樹,中間的磚石路面上,落滿了星星點點的花瓣。此時整個漢王府的人也很少,這裡更是非常安靜。
宦官王貴和另一個宦官,帶着沈徐氏和沈寶妍走到了這裡,分別給她們安頓了一間房屋。
“此處沒有像樣的臥房,怠慢沈夫人了。”身材魁梧的閹人說道,“不過咱們家王爺,也常在這裡午睡歇息。吶,裡面有一張塌。”
沈徐氏順着王貴指的方向,看見那裡有一道刺繡山水圖的隔扇,不過能猜到隔扇後面有塌。
接着王貴又提着一壺茶、一隻茶杯進來,放在了几案上,問道:“沈夫人還有啥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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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徐氏搖搖頭,道了一聲謝。
王貴掩上房門便離開了。
沈徐氏左右看了幾眼,環視了片刻這間屋子,便繞過隔扇進去。果然見裡面放着一張簡單的木塌,上面有墊子和一張蒲草細細編制的草蓆。
她走了過去,坐在草塌上,脫下鞋,將腳放在了塌邊的木頭腳枕上。
她有點心神不寧,坐了好一會兒,也沒寬衣、便緩緩仰躺下去。胸脯立刻向周圍平緩地舒展開來,她放鬆身子,長長地輕呼出了一口氣。
沈徐氏根本無心小睡,連眼睛也合不攏。因爲朱高煦提出讓她們休息午睡之時,沈徐氏便猜到漢王有壞心思!爲甚麼那麼快就答應他呢?當時沈徐氏一開口,就有點懊悔了。最起碼應該先推拒一下。
漢王說不定會覺得她矜持全無,也一樣迫不及待了。但是她最正確最應該做的,還是直接拒絕朱高煦!
沈徐氏如同嘆氣一般,吐出一口氣,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很多思緒,她以前就反覆考慮過了。首先是漢王妃以及王府上的夫人們,沈徐氏不覺得憑自己的出身、名聲,在漢王府會有好日子過;便是從道德上看,她也到處都是弱點。
先前朱高煦說的話也很有意思,大概說的是,越是這種冠冕堂皇的地方、越須得表面的東西來裱糊。
然後沈徐氏也要考慮,沈家、徐家各宗族的述求和盤算,沈徐氏不能置之不理。其中關係複雜。
爲了維持周圍一切的平衡,沈徐氏不得不利用好身邊的一切可能,不能放棄所有機會。至於世俗禮法,也可以變通。
在這樣的境況下,沈寶妍雖不是沈徐氏親生,卻受她善待撫養了那麼多年;因此沈寶妍若進了漢王府,也不至於與孃家恩斷義絕,她纔是最好的人選。
寶妍應該對流言蜚語有所耳聞,不過只要沈徐氏否認,並在將來不再與漢王有太多糾纏,那麼關係還是可以維持的。
沈徐氏將一切利弊都看得明白。並認爲,爲了那麼多好處、還能逃脫三從四德的重負,只放棄了男女間那麼一點事,根本不會有甚麼可惜。時間久了,她甚至還可以自己一個人悄悄得到慰藉。
但不知怎麼回事,今日一見到漢王,面對他曖|昧的暗示、沈徐氏竟難以拒絕。
或許漢王說很快要離開雲南了,難得一見,讓沈徐氏多少有點不捨。又或許,因最近真的感激漢王,便忍不住想迎合他,讓他高興滿意。
真正面對過死亡之後,沈徐氏還把那些各種各樣的好處,稍稍看淡了一些。
最後一回。沈徐氏躺在木塌上,暗暗地下定決心。一旦寶妍名正言順地來到漢王府,沈徐氏便決定,徹底斷絕與漢王那樣的關係,並否認以前發生過的事……
等待的時間裡,無數瑣碎的片段漸漸浮現在沈徐氏的腦海,有看見過的畫面、聽到過的聲音,以及殘留在指尖和各處的觸覺。她在胡思亂想中,忽然看見了一隻青蛙,那青蛙正在潮|溼的稀泥上鳴叫,青蛙的氣囊在叫喚之時撐得很大,意象叫人不禁感受到甚麼事物繃得很緊張。
沈徐氏嘆出一口氣,輕輕翻了個身,側身躺在那裡。她的鼻子裡頓時聞到了一種淡淡的氣味,從草蓆和枕頭上散發出來,氣息很淡,彷彿夾雜着沉澱的汗味。這種氣味一點都不香,但似乎也並不難聞。
她這時纔想起宦官王貴說過的話:此處沒有像樣的臥房,怠慢沈夫人了。不過咱們家王爺,也常在這裡午睡歇息。吶,裡面有一張塌。
這種蒲草蓆子吸水吸|汗,怕是朱高煦留下的氣味罷。沈徐氏用力地從鼻子裡吸了一口氣,不留神發出了一個聲音,她聽到自己略有貪婪的吸氣,臉頰微微一熱。她又把手指伸到了席子上,手掌貼着草蓆,腳趾在白襪子裡緩慢而用力地蹬着席子下方,身子像伸懶腰一樣躺在那裡緩緩地動彈。
過了很久,這地方依舊靜得出奇。這樣的沉寂,會讓人隱隱相信,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攪了。
沈徐氏漸漸地嚐到了失落的滋味,但又沒有完全放棄期待。
她在這樣寧靜的氣氛中,想到了朱高煦確實不會來的可能性。說不定他真的是出於體貼之心,纔好意留她們午睡;而沈徐氏之前的想象,不過是誤會罷了。
因爲她們上午剛到前殿書房門口時,朱高煦還不忘吩咐王貴、去拿遮陽傘。那麼朱高煦再做一件事,留她們等午後陽光弱一些,也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嘎吱……”木門忽然發出了輕輕的一聲摩|擦聲。
沈徐氏的心頓時一緊,臉頰上浮出了紅暈。頭下面的枕頭,被她的手使勁地把住。接着屋子裡便有沉穩的細微腳步聲傳來,她急忙閉上眼睛,假裝睡着了。
過了一陣,沈徐氏聽到所有聲音都已消失,忍不住將眼睛眯開一條縫,頓時發現了朱高煦注視着自己的目光。她愣了一下,終於睜開了眼睛,彷彿不認輸一樣也看着朱高煦的臉。
朱高煦的眼神非常細緻,好像把她皮膚上淺淺的汗絨、也看清楚了一般。這麼看沈徐氏的人、不知多久沒有出現過了,她的臉越來越紅。
朱高煦默默地伸出粗糙的手,那手卻十分輕而溫柔,用手背在沈徐氏的下頷輕輕撫過。
他忽然站了起來,稀里嘩啦三下五除二便拔掉了他的團龍袍服、把帽子也取了。他呼吸很重,坐到塌上,便伸手向沈徐氏的長裙。
沈徐氏急忙道:“這院子太靜,寶妍也在此地,漢王別太急輕一點。”
朱高煦聽罷動作輕緩了下來,就像那琵琶曲《十面埋伏》的音律,那如暴風疾雨之間、亦有一小會兒舒緩的節奏。他沒有迴應沈徐氏的話題,卻若有所思道:“人之間難免各有所需,但只要不發生衝突,都不用太過強求。”
沈徐氏聽到這莫名其妙的話,隱隱有了一種感覺:自己的那些權衡,已經被朱高煦猜到了。畢竟他富有經驗,在朝廷裡與兄弟、各種親戚之間的博|弈,大概也是這麼一回事。
沈徐氏柔聲道:“妾身對漢王有感恩之心,從無歹意。”
“這樣就夠了。”朱高煦溫和地說道。
他頓了頓又嘆道:“世人總覺得自己是主人,實際上似乎有很多奇妙的東西在控制咱們。譬如男女身體裡的激素,便在控制咱們的好惡,乃至內心最深層的善意惡意。”
他有時說話是比較奇怪的,由於不止一次如此,沈徐氏倒有點習慣了。
沈徐氏道:“妾身只想服侍漢王最後一次,可否?”
朱高煦想了一會兒,點頭微笑道:“本王尋常不會強求女子,沒必要那麼做。”
那他爲何要笑?沈徐氏感覺,他似乎不相信她,甚至帶着一絲嘲意;或是他對能不能再親近她、滿不在乎?畢竟漢王不缺她一個女子。
沈徐氏心緒複雜,又加重了口氣道:“真的是最後一回。”
朱高煦沒吭聲,彎下腰將她摟住抱起來。沈徐氏感受到他的力量,她的身子像羽毛做的一樣輕飄飄的,柔軟使不出力氣來。她慢慢地聞到朱高煦身上的氣味,很快難以忍受窒息之感、用力地吐出一口氣,卻在吐氣如蘭之間發出了女子音色的一個聲音。沈徐氏忙把臉藏進他的肩|窩。
朱高煦的聲音在她耳邊小聲道:“你知道自己要什麼,我恰好又能讓你滿意,這是最妙之處,不用隱藏。我常常想要自己對別人有價值,你的神態顏色聲音,都能讓我感到愉悅。”
她睜開眼睛,看見午後的廊屋裡十分亮堂。她此時的感覺十分難堪,於是全然不想去看清周圍的景象。
可外面的陽光明媚,即便隔着扇和門窗,也將這古樸的屋子裡所有的景色都照亮了。連最細小的地方也能被人看見。房裡諸多的事物都那麼清晰,那嫣紅的衣裳絲綢上的一絲皺褶,雪白的宣紙上烏黑的墨跡、以及宣紙上細小的不平坦突起,皆在明亮的光線下無處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