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強忍着發燙的腦袋起牀,一整天都是渾渾噩噩的。
比喝醉了酒還迷糊,他大概記得自己幹了些甚麼,事後卻愣是分不清先後。他似乎去了一個軍營,褲腿打溼了換了一身衣服,還召集過一些武將,要將領們在方圓二三裡地的軍營裡制止謠言。
比捱了一刀還難受,挨刀只是局部的疼痛,生病是從內到外的全身虛弱心慌痛苦,哪怕只是小小的高燒和傷寒。
朱高煦回到中軍行轅又躺下了,睡了一會兒纔想起,今天大軍沒有拔營,莫名其妙便耽誤了一天。
在睡着與甦醒之間,他做了各種各樣的噩夢。有時候夢見的是發生過的事、感覺還異常清晰,叫他時不時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迷迷糊糊地說:“太弱……太無奈了……我這輩子就沒順利過。好不容易傾全家之力有了房、有了未婚妻,卻自己作死……經不起一點折騰,命如茅草,一點風浪、便要永世不得翻身……”
隱約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至少出身很好。”
他似乎很認同地迴應道:“爹媽確實挺對得起我,愧疚啊!”
朦朧之中他好像又說了各種各樣的胡話,卻記不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朱高煦醒了過來。他頓時覺得頭痛欲裂,口乾舌燥、嘴裡一片苦味,稍稍吞嚥之下便覺喉嚨發痛;一身汗水膩在衣服和被褥上,十分不舒服。片刻之後,他總算覺得燒似乎退了,身上不再有那種忽冷忽熱的感覺。
“水……”
趴在牀邊的妙錦馬上擡起頭來,朱高煦看了她一眼,反而愣了。只見妙錦那雙原本精緻嫵媚的杏眼,此刻是又|紅又|腫,她一臉憔悴,鬢髮也有點凌亂,一縷亂糟糟的青絲粘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看起來更加可憐。
而這副模樣的妙錦,卻馬上露出了驚喜欣慰的目光,眼睛一亮,“你醒了!”
興許,人在生病時太脆弱了,只聽到這三個字,朱高煦頓時便感覺到一陣舒服的溫|軟在心裡,又帶着強烈的酸楚,鼻涕也差點流出來。
他在自我膨|脹和感覺強大時,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軟弱與敏感。
妙錦掙扎着站了起來,說道:“我一直給高煦溫着糖水,這就端過來餵你。”
她果然很快便端了一碗水過來,她的朱脣先靠近、輕輕抿了一口,然後才伸手扶起朱高煦喂他。
朱高煦伸手捧住碗大口地喝。妙錦忙按着他的胸口撫着,柔聲道:“慢點,沒人與你搶呢。”
她的臉上竟然露出了對朱高煦的憐憫同情,就好像正心疼憐惜地看着一個孩兒。朱高煦感到有點不自在,又聽得她說道:“你昨晚說了好多話呢,我以爲你被別人附體了……初時我覺得是胡話,可聽着聽着又太真切,總像是另一個人的親身經歷。或許,那是高煦聽別人說過的事罷。”
朱高煦頓時明白了原因。但他顧不上解釋,馬上想起了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忙問道:“我睡了多久?”
妙錦道:“昨天下午你從外面回來,眼下天還沒亮……該快亮了。”
朱高煦聽罷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又聽了一會兒外面的聲音,問道:“這段時間天氣何如?”
妙錦答道:“雨有時停一會、有時下一陣,斷斷續續。此時正好停了。”
朱高煦點了點頭,輕輕推開妙錦端着的碗,說道:“給我拿一些吃的進來,再叫當值的侍衛幫着披甲。”
“高煦的身體要緊。”妙錦輕聲勸道。
朱高煦已經坐了起來,他深呼吸了幾口定住神,不再發燒後,體力和神智要好得多了。他說道:“事情的大與小,在於自家的實力。後果若是超出了承受能力,人便經不得一點風浪和折騰,更不能走錯一步!”
妙錦忽然一臉困惑與詫異,怔怔出神了片刻。她仔細打量着朱高煦,喃喃道,“好生奇怪,昨夜你說的那些話,應該不是你自己的經歷;可不知爲何,我又覺得,那些好像確是你經歷過的事……”
朱高煦沒理會。他不僅信任妙錦,而且他的身份、連父皇母后兄弟也從未懷疑,那便無人能質疑了。
過了一陣,朱高煦喝了一碗大棗煮的甜粥,吃了一盤鹽醃的菜。嘴裡嘗不出多少味道,全被苦味給攪了,他毫無胃口,但還是灌下肚一大碗粥。
然後他在侍衛的幫助下,將那身冷鍛札甲穿好,又對着一盆熱水觀察了一番自己的臉色,仔細洗了臉。他拿起寬檐鐵盔戴上,掛上一把雁翎刀,從椅子上用力站起。
周圍的侍衛見狀,都紛紛彎腰向他鞠躬,眼睛裡重新露出了敬畏之色。
這時天已經矇矇亮了,朱高煦便叫人去召集各營大將議事。他依舊沒甚麼精力,先詢問了一些軍情,便簡短地下達了兩道軍令。其一,命令全軍今早拔營繼續行軍;其二,在路上挑選據點,安置生病的將士;安排士卒照料,等待軍中和後方分發藥材。
衆將領命散去後,行轅附近重新恢復了一點軍隊的氣息,號角聲、鼓聲與無數的腳步聲響起,空氣中漸漸喧囂。
……天色已大亮。雨一時消停,不過天空仍舊烏雲密佈。
遠觀朱高煦,不容易察覺有何異常。他個子高,壯實的輪廓也沒有在兩天之內、有任何變化,穿上盔甲後氣勢依舊。但妙錦在近處觀察他,便知道他還很虛弱,臉色蒼白、並有沉鬱苦楚之色。
朱高煦要騎馬出營,妙錦有點擔心,便拿了一頂帷帽戴上,默默地跟着。
大股的縱隊,已緩慢地在泥濘中開始跋涉了。妙錦一介女子,也看得出來軍隊的氣氛、與前兩天完全不同。此時的軍漢們動作緩慢、步履艱難,便好像一羣正在流放途中的罪犯。
但就在這時,漸漸有人發現了騎馬走到路邊的朱高煦,越來越多的人,回頭看過來了。“漢王,漢王……”人羣裡漸漸吵鬧。
喧鬧聲陸續彙集、逐漸整齊,匯聚成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喊聲,“漢王來了!漢王來了!”
高煦魁梧的身軀披上重甲後,顯得更加雄偉有殺氣。他忽然有力地高高舉起了刀鞘,人們的吶喊聲頓時變大。
此時妙錦感覺到,高煦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他趁吶喊聲的空隙,忽然大聲喊道:“弟兄們的王,永遠不會倒下!”
無數的將士看到他的動作,聽到中氣十足的喊聲,頓時一陣歡呼。
妙錦也忽然震驚了,她覺得非常神奇。一支垂頭喪氣的人馬,在剎那之間,竟然就能變得興高采烈!
忽然天地間一亮,太陽從烏雲裡透出了一道刺眼的陽光。妙錦怔怔地擡頭望去,見那一朵黑雲周圍籠罩上了金光。
文官侯海的聲音忽然大叫道:“天降啓示,此乃漢王之氣運吶!”
衆軍紛紛擡頭仰望天上的金光!
“唰”地一聲金屬摩|擦聲,朱高煦拔出了他幾個月幾乎沒用過的腰刀,向側面的行軍大隊斜舉;他一踢馬腹,保持着舉刀的姿勢,便在泥濘裡奔跑起來。泥水濺得旁邊的將士們渾身都是,但大夥兒的熱情不減。
無數的人舉起刀槍火銃,向奔跑的漢王比劃吶喊,喊聲在山間迴響,簡直地動山搖。朱高煦時不時會使足了勁喊一句話。
“本王的傷寒病,痊癒了!漢王軍的勝利就在前面!”
“漢王軍百戰百勝,永不言敗!本王永不倒下!”
四面都在吶喊:“漢王纔是咱們的王……”
朱高煦獨自騎馬跑了一里多地,又返跑回來,他一邊跑馬一邊大喊,看起來依舊勇悍無比!
但妙錦明白他的身體是甚麼狀況,她覺得胸口一陣陣絞痛,卻不能去阻止他。她的目光裡有痛楚、又有迷離,無法理解不久前還虛弱無比的漢子、爲何忽然之間就變得如玄鐵一般。
他在迷迷糊糊中無助的哭訴,抓住妙錦痛苦的低聲呻|吟,那些口齒不清的話裡的害怕膽怯,彷彿就剛剛發生在眼前。而現在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妙錦覺得自己與朱高煦認識多年了,卻還是不太懂得他……
本來妙錦以爲,朱高煦強撐着做個樣子便了事。但接下來,朱高煦與中軍護衛一道,在寫着“漢”字的大軍旗下,居然當衆騎馬隨行!
一天的持續行軍最少不會低於兩個半時辰,起碼要走到下午。
妙錦默默地跟在朱高煦的身後,見他並沒有耷拉在馬背上,而是一手按刀柄,一手握着繮繩默默地策馬而行。
起先的鼓譟與慷慨激昂,漸漸平息了。短暫的陽光亦已隱去,天下再次飄起了小雨,越下越大。
此刻那魁梧的鐵甲身影在妙錦的前方,沉默而沉靜,卻讓她更加感受到了一股窒息的力量。那忍耐的頑力,無聲無息如泰山壓頂。
偶然之間,連妙錦也似乎相信了這裡好像有神力,或是甚麼看不見的、卻實實在在存在的東西;不然如何叫血肉之軀、能如此長久地強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