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並未逼|問段楊氏,也沒有爲難她。
但她卻很主動地交待起來:“沐斌正是我殺的!若非我做了這件事,沐晟會跟着漢王造|反嗎?他必定在雲南、便把漢王出賣了!”
朱高煦內心毫無波動,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等着段楊氏繼續說下去。
或許因爲,朱高煦從來就沒有對人心報太大希望,甚麼捨己爲人、冒着身家性命只爲了忠心的事,他是不太相信的。因此段楊氏說起這話,他心裡也不怪沐晟、甚至覺得段楊氏所言挺有道理的!
他也忽然就明白了:之所以段楊氏如此痛快就招供,是爲了最後再離間沐晟與漢王府的關係!不用逼|她,她也會說這些話。
她的心裡只有恨,死到臨頭了也要不擇手段、想盡一切辦法復仇。
段楊氏道:“漢王起兵之前,我叫雪恨帶沐斌逃出京師;將沐斌誘出侍衛重重的府邸,然後以弩|箭殺之!”
朱高煦聽到這裡心下一怔,皺眉尋思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道:“段雪恨爲甚麼會聽你的?”
段楊氏冷笑道:“我把她養大,那麼多年她當我是親生母親。我知道她心裡面,難免殘存着對我的依賴。”
“你利用了她僅有的信任。”朱高煦情緒複雜地看着段楊氏。
段楊氏道:“她不過是沐家的孽|種!”
她接着又說道:“我原以爲殺了沐斌、逼|反沐府,沐府舉族便是謀|逆大罪,必將與漢王一起、死無葬生之地!誰想到漢王竟然能贏?你就靠那點護衛人馬,貧瘠的雲南一地,怎麼可能戰勝大明朝廷萬里疆域、百萬大軍!我至今無法明白,蒼天無眼……”
此時朱高煦漸漸有點痛恨段楊氏了!他覺得這個段楊氏的所作所爲,真是非常可恨……可憐可悲!
然而朱高煦內心深處,又難以自已地、隱隱有點感激段楊氏。
如果沒有沐斌之死,沐晟真的敢冒險追隨漢王府起兵嗎?朱高煦現在已無法得到結論,但他可以想象:當時若沐府站在了朝廷那邊,朱高煦別說打贏戰爭了、那時的局面下控制雲南都很費勁!
朱高煦沉默了許久,說道:“咱們做個交易如何?你要是答應幫我最後辦點事,我還能放過你一次。”
“哈哈哈……咳咳!”段楊氏笑道,“漢王怎會覺得我想活?早點死了也好!”
朱高煦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換一種交易的方式。你死了之後,我派人把你的屍首運回雲南;並下令大理官府將你葬在段家墳地,若能找到你亡夫的墳墓,便將你與之合葬。”
段楊氏的笑容馬上消失得一乾二淨,她沉默了。
朱高煦見狀,又不動聲色道:“生時同寢,死時同穴,豈非最好的歸宿?”
他頓了頓又道:“而今段夫人的仇無法報了,何不放下仇恨?大家都要死的,仇人過得好與不好,反正遲早是那條路,你又何必苦苦執着仇恨?”
段楊氏幹|澀的眼睛裡漸漸溼潤了,她埋下頭,低聲問道:“漢王要我做甚麼事?”
她應該不是個容易被說服的人,但這樣一個條件、可能本是她所求。在報仇絕望的時候,也許這是她最想要的東西了。
朱高煦早就聽她說過、她先夫的舊事,心裡明白段楊氏的心結就是太執着的私仇!
他細思了一陣,便開口道:“第一件,親筆寫供詞按手印。招供你刺|殺沐斌之事實,並以你先夫的名義發誓,所言屬實;但要隱去雪恨的名字不談。第二件,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叫段雪恨過來,你告訴她,沐斌之死不怪她……”
就在這時朱高煦發現、段楊氏的神情猛地一變。他下意識轉過頭,見段雪恨忽然站在了門口!
雪恨沒有看段楊氏,卻盯着朱高煦,那眼神好像要把朱高煦刺穿一樣!她的臉色蒼白,眼睛裡帶着深深的痛苦與感動。朱高煦頓時產生一種錯覺,覺得雪恨會忽然衝過來抱住他。
但雪恨站在那裡,整個人像凝固了一般,好一會兒也沒動彈。
宦官王貴也走到了門口,彎腰道:“王爺,奴婢告訴了段姑娘,您在裡邊哩……”
朱高煦的反應不大,淡定地點頭道:“我知道了。”他接着回過頭問段楊氏,“成交嗎?”
段楊氏神情複雜地把目光從雪恨身上挪開,很嚴肅地看着朱高煦:“漢王說到做到?”
朱高煦立刻用十分熟練的話、自我吹噓道:“本王是個非常有信譽的人,連英國公這樣的大員、在大事上也相信本王的承諾,敢爲了本王的一諾千金、賭上舉族性命。段夫人有何擔憂之處?”
段楊氏沉吟片刻,似乎想起了之前朱高煦說到做到、放她走的往事,她點頭道:“好。”
朱高煦起身道:“王貴,等段夫人寫了供詞,你給收着。”
王貴躬身道:“奴婢遵命。”
朱高煦走到雪恨旁邊,她的耳朵忽然微微一紅,眼睛閃避開了。朱高煦道:“等王貴的事辦好了,段楊氏交給你處置。我還有要事……”他擡頭看了一眼東邊太陽的位置道,“差不多該準備出發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雪恨忽然開口道:“我等你回來。”
朱高煦道:“再說罷,最近我可能會很忙了,‘伐罪之役’最後的決勝階段,就在眼前。”
他說罷離開廂房,對跟過來的宦官宮女道:“跟過來,幫我披甲。”
“是。”
朱高煦換下了身上的紅色團龍服,穿上武服、鎖子甲,掛上冷鍛札甲,然後便走出中軍行轅。他帶着數百騎護衛精騎,先出了衡州城南門。
果然大軍調動有點麻煩,東洲島那邊的主力馬軍、至今尚未抵達衡州城。
數百騎兵,便站在城門外等着。將士們都在戰馬旁站着、手裡牽着繮繩。朱高煦心裡仍然充斥着對巨大“勝利”的喜悅與期待,他坐在戰馬上,臉上掛着笑容。
……此時中軍行轅內,段雪恨還在門口呆呆地站着。她在這裡很久了,王貴也早就拿走了供詞。
不知過了多久,雪恨才慢慢地走進了廂房。廂房裡只剩下她們二人,之前“沙沙沙”的筆毫書寫聲音不見了,沉默的氣氛中、周圍仿若一片死寂。
曾經,雪恨有過劇烈的憤怒與恨意,想方設計想找出段楊氏!但終於一無所獲。
沒想到段楊氏忽然自己送上了門,此時雪恨反而表達不出內心的波瀾。“母女”二人再次見面,竟是無言相對,連雪恨自己也沒料到。
良久之後,段楊氏纔開口道:“沐斌之死,並不是你的錯。”
雪恨冷冷地敘述道:“這是你與漢王的買賣。”
段楊氏苦笑着搖了搖頭,“那件事是怎麼回事、道理你都懂。你不是愧疚,而是憤恨、憤恨我欺騙你。”
“我殺了你!”雪恨忽然呼吸不順暢一般喘|息着,她瞪圓了眼睛,一張蒼白而秀美的臉、此時卻有點扭曲了。話音剛落,她便猛地伸手掐住段楊氏的脖子!
段楊氏完全沒有掙扎,她甚至帶着些許安詳、溫暖、期待的表情,輕輕閉上了眼睛。雪恨看到這樣詭異的表情,手勁不受控制似的、無法用力掐下去了。
雪恨咬牙道:“我當然憤恨你,恨不得將你碎屍萬段!我也恨我自己,竟然那麼容易被你矇騙……”
段楊氏睜開眼睛道:“你是我養大的,你骨子裡便親近我,要騙你很難嗎?動手罷!”
雪恨忽然淚流滿面,身體一軟,說道:“我問你:你養了我那麼多年,真的從來沒當我是親人?”
“哼!”段楊氏冷笑道,“你身上流着沐家的血,孽|種。我看你越慘,心頭就越高興。”
雪恨再次掐住她的脖子!這次她用力了,段楊氏的眼睛也很快翻了過來,喉嚨裡發出了痛苦的“咕咕”聲音。
“我不殺你!”雪恨忽然猛地收力,滿臉淚水地哽咽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活着比死更慘,我要看着你受活罪……”
此時雪恨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下不了手,還是真想報復段楊氏!雪恨從小做那些密事、整個人都很冷酷無情,但她內心似乎有點軟弱。
段楊氏咳嗽了一陣,用力呼吸了一會兒,她忽然哀求道:“你快殺了我罷,你讓我死!”
雪恨搖搖頭。
段楊氏簡直神志不清也一般,這時再次笑了起來,她得意道:“我這雙腿上,中了很多鉛彈,醫不好了!那一天不會太久……”
雪恨不再理會她,轉身默默地走出了廂房。
你不是愧疚,而是憤恨、憤恨我欺騙你……段楊氏的話,依舊縈繞在雪恨的耳邊。
她已經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憤恨、還是愧疚?放不下的親情,是養育之情、還是血脈相連?
湖廣的深冬,院落裡的樹枝上還殘存着一些枯葉,風一吹,偶爾便有一兩片淒涼的葉子飄在空中。落葉尚且有根,人卻常常不知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