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完全升起;空氣中籠罩着潮溼的薄霧,路邊的雜草葉子上掛着露珠。這時沈徐氏的車駕已到了東安門外,她看見了巍峨的皇城、高高的城牆在前方。
平生第一次來皇宮,沈徐氏心裡帶着莫名的緊張與忐忑。她一個商人,能進皇宮着實是很難得的事。
一行人在東安門耽擱一會兒,很快又到了東華門。
沈徐氏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周圍的宦官們都停下了腳步。旁邊的太監王貴說道:“進皇宮得搜身,這是規矩,就算是親王、國公進宮概不能例外;沈夫人勿怪。夫人先到門樓裡,等宮婦搜完了,便有人帶着您去柔儀殿。咱家得先去問問,皇爺回宮沒有。”
沈徐氏隨口問道:“聖上這麼早便出去了?”
王貴道:“天還沒亮,皇爺就去了玄武門那邊。這會兒不知回宮沒有,咱家先問人才知。皇爺若是回來了,該去了奉天門。”
他說罷便抱拳告辭,沈徐氏也還禮。
這時幾個宮女帶着沈徐氏進了一間屋子,她們把門關上,簾子也拉上了。沈徐氏站在那裡,輕輕嘆了一聲。
她倒不是覺得搜身不妥,實在是今早打扮這一身,花也不少時間,只怕衣裳頭髮得被弄亂了。
唐宋以後,富貴人家的打扮越來越繁複,沈徐氏倒獨愛簡潔。
她梳着簡單的挽鬢髮式,挽結用的是深青色的綢帶,頭飾只有一根銀鑲紅寶石的髮簪,鬢髮一絲不亂;身上穿着淺紫色的大衫、深青色的綢緞對襟褙子,衣邊帶着紅色的刺繡。衣裙的顏色只有青、紫、紅、白幾色,不過料子非常好、平整嶄新泛着光澤。
沈徐氏挺適合穿深色的衣裳;青色打底的衣裳,襯得她本來就潔白的肌膚、如雪一般玉白。暗暗有光澤的料子、與她精心修飾的五官、手指相映成輝,顏色鮮豔而分明。她的打扮不張揚,卻自有一番精美豔麗。
宮女們見她的穿着不俗,搜身十分小心;宮女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一個年紀稍小的宮女還輕輕讚歎了一聲“夫人真漂亮”。沈徐氏剛纔實在多慮了。
良久之後,沈徐氏重新細心整理了一番,走出房間。這時太監王貴已等在門外,王貴道:“皇爺還沒回宮,咱家先帶沈夫人去柔儀殿等着罷。”
沈徐氏應了一聲,便跟着王貴走進東華門。
“柔儀殿是甚麼地方?”沈徐氏邊走邊問道。
王貴道:“地方在武英殿北面,往西就是奉天殿等外朝三大殿。咱們皇爺上回接見交趾陳季擴的時節,也在那裡。”
“哦……那應該不遠了。”沈徐氏隨口迴應了一句。
聽起來柔儀殿在朝堂區域、她又瞧着這皇宮裡到處都是人,便忍不住尋思:高煦召見她、不會真的只爲談論正事罷?
此時沈徐氏已覺得、她的猜測並無不可能。高煦已貴爲天子,後宮佳麗三千;當初也說好了,倆人的私情是最後一次,他犯不着再爲難她。
沈徐氏想到這裡,竟然微微有點失落。不過這樣也好,她能少一些煩惱。
她和太監王貴二人走進柔儀殿大殿之後,只見裡面一個人也沒有。這時王貴請沈徐氏稍候,他也退了出去。
沈徐氏獨自站在偌大的宮殿裡,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大殿中間靠北的那張大書桌。因爲那書桌的擺放得突兀,尋常都不會擺在屋中間;這讓沈徐氏想到了雲南漢王府書房,那裡的書桌也擺在中間。顯然是朱高煦自己佈置的地方。
她回顧左右,見這間大殿古色古香,周圍的牆壁上掛着一些字畫;書桌後面靠牆壁的地方、放着一整排書架,上面擺着很多書和卷宗。
沈徐氏緩緩踱着步子,走到書桌前面,看見上面擺着一道聖旨。她好奇地繞過去看了一番,正是封她爲三品誥命夫人的聖旨,高煦親筆的字。前面寫了一番沈徐氏重義輕利,在“伐罪之役”爲了大義資助伐罪軍、論功封賞云云。
她看完了內容,臉上露出了一絲揶揄的笑意。
就在這時,沈徐氏聽到了腳步聲,轉過頭時,便看見一個魁梧的年輕漢子走進了殿門。沈徐氏愣了一下,因爲朱高煦穿着一身戎服,頭上束着髮髻、連帽子也沒戴,腦門上還有汗水;若非沈徐氏認識他,否則不可能覺得此人竟是皇帝!
朱高煦臉上帶着笑意,看着她說道:“許久不見,沈夫人還是那麼美。”
沈徐氏這纔回過神來,急忙從書桌北邊繞過來,跪伏在地行大禮道:“妾身叩見聖上。”
朱高煦沒有迴應,他竟然轉身關了殿門!
沈徐氏的臉色頓時發燙。
朱高煦很快走了過來,並彎腰扶沈徐氏。沈徐氏聞到了帶着汗味的特別氣息。
接着她便聽到朱高煦的聲音道:“夫人弱骨豐肌、體態美麗,跪伏在地的姿勢更是美妙誘-人。”
沈徐氏的腦子裡頓時“嗡”地一聲,一片空白,她怎麼被朱高煦扶起來的、也是不太記得請。她擡起頭看了朱高煦一眼,此時口中像甚麼東西堵着一樣說不出話來。朱高煦正盯着她的領口,目光十分火-熱。
她以爲在這威嚴的皇城、古樸充滿書香的宮殿裡朝見,場面是在各種禮儀、慎重的言辭中開始的。然而一切都出乎意料。
沈徐氏想說、上次便是最後一次。但她終於沒有說出話來。
朱高煦似乎感覺到她有點不情願,便好言勸道:“這裡沒有別人知道的。”
沈徐氏的心緒也很浮躁,肩膀上感覺了到朱高煦溫-熱的手掌,她呼吸有點困難。她的心裡還殘留着些許覺得“不應該”的理智,但很快已變得很不堅定;或許因爲早就與高煦有過肌膚之親,此時實在找不到、可以強烈拒絕的理由。
她忽然摟住了朱高煦的脖子,把臉貼在了他的皮膚上。先前在東華門搜身沒有弄亂的頭髮衣裳,頃刻之間便已凌亂不堪。
昨日徘徊了那麼久,不料她和高煦見面不到半柱香時間,一切便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此刻沈徐氏又生出了些許懊喪。
……
四月間的陽光明媚,此時已日上三竿。
洪武門內的詔獄裡仍一片幽暗,姚芳躺在一張木牀上,聽到了開鎖的聲音。他翻了個身,擡頭一看,牢房的門竟然被打開了。
身穿圓領官袍的錦衣衛指揮使張盛、以及幾個隨從站在門口,張盛說道:“本將遵照聖上的意思,今日將你釋放。姚芳,你可以回家了,以後不用再到錦衣衛上值。”
姚芳馬上翻身爬了起來,身上的鐐銬“嘩啦”一聲響。他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呆了多日,早已忘記了日子。
“給他打開鐐銬!”張盛的聲音又道。
一個獄卒走了進來,姚芳不動聲色地主動先把雙手遞了過去。接着姚芳脫下了囚服,默默地跟着張盛往外走。
他剛剛從詔獄裡走出來,眼睛頓時被明亮的光線一刺,趕緊又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
姚芳站了許久,轉過身來見張盛正在後面、送他到了門外,姚芳便抱拳道:“多謝張將軍,後會後期。”
張盛立刻收起公事公辦的神情,好言道:“令尊在洪武門外。本將派人告訴他的,你快去罷。”
而今姚芳已變成庶民,不過張盛必定知道、他妹妹仍是皇妃。
詔獄裡沐浴很難,脫下了囚服、解開了鎖鏈的姚芳渾身仍然很髒,頭髮也亂糟糟的,簡直不成人樣。他茫然地走出了不遠處的洪武門,果然見姚逢吉與幾個家奴、已帶着一輛馬車等在那裡。
“讓父親擔憂了。”姚芳走上前,鞠躬一拜。
姚逢吉看了他兩眼,一巴掌拍在姚芳的膀子上:“上車,回家洗乾淨了好好吃一頓。”
父子二人一起走上馬車,相顧無言。從小就分開了的家人,姚芳總覺得缺點甚麼;他爹似乎也有此感。
馬車很快被馬伕趕動,車廂輕輕搖晃起來。坐在對面的姚逢吉主動開口道:“你這回能沒事,二妹應該幫了大忙。以後你再也別幹傻事了!”
“嗯!”姚芳用力點了一下頭。
姚逢吉見狀,似乎暗自鬆了一口氣。
姚芳確已不再憤怒,而今心頭只是空蕩蕩的;他覺得好像甚麼都沒意思了,也不知道自己該幹甚麼。
“秦氏在家裡?”姚芳忽然問道。
“怎麼可能?”姚逢吉皺眉道,“那秦氏是被你搶回來的,幸好你立刻就被抓走了。秦家不趕快來把人接走,保住一些清白,無名無分還留在咱們家作甚?”
姚芳聽罷點了點頭,覺得有道理。
姚逢吉又沉聲道:“秦翁有舉人功名,女兒在成婚當天被人搶走,並非甚麼光彩的事。不過先前那肖家已經獲罪,秦家暗裡送了一份禮來道謝,若非因禍得福、秦家必被牽連大罪!”
姚芳聽罷雙手抱在後腦勺,人便仰靠在車廂木板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