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河兩岸,一片平野。田壟之間,人馬、騾車、獨輪車列成一條條長龍,人羣裡刀槍林立,旌旗在迎風招展。
南北擺開並行的一條條隊伍,正在往西面行進。人們只要往前看,便能迎着陽光看到望不到頭的許多長龍、彷彿在蠕-動。還有一些戰馬正在隊伍之間來回奔跑,踏起一陣陣煙霧。
坐在一輛馬車上的賢惠翁主李氏,挑開左側的簾子一角。映入眼簾的,是南面遠處的山影重重,好像壓在天邊的烏雲。接着她看見河畔的草地上,有一些牛羊正在沿着河邊移動。
宦官曹福正騎馬在旁邊,賢惠翁主便用漢話問道:“曹公公,我們已經到蒙-古草原了麼?”
“早着哩!”曹福轉頭答道,“瞧見那些麥樁了嗎?蒙-古部落是不種地的。那邊更沒有村莊,尋常看不到人。”
賢惠翁主點頭道謝,又問:“聖上在何處?”
曹福道:“今天旁晚,咱們就能見着聖上了。”
前後望不到邊際的大軍,繼續行進了許久。夕陽快到地平線上的時候,前方的軍營營地、終於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之內。
那邊有一片湖泊,水面在逐漸黯淡的光線中、時不時閃起耀眼的波光。湖泊東側、到處都是帳篷,空中一道道炊煙在風中飄蕩。湖畔稀疏的樹木,已經看不清顏色,影子便如炭一樣映在天際。
此情此景,恍若那些傳說中在草原上、四處飄蕩的部落一般。
賢惠翁主沒有住帳篷,她被徑直帶到了一個村莊裡。到了村莊她才感受到,這裡確實是大明國內;村子裡一些硬歇山頂的房子,與關城內的漢人民宅別無二致。
天黑之後,宦官曹福纔來到賢惠翁主住的房屋,要帶着賢惠翁主去面聖。賢惠翁主的手腳變得麻利,忙着把妝容修飾好,纔跟着曹福出門。
他們走進一座小院子,周圍都是侍衛崗哨。接着賢惠翁主等二人走進北邊的一道房門,馬上就看見了朱高煦,只見他坐在一張方桌旁邊,正埋頭在那裡寫着甚麼。
朱高煦身上沒穿盔甲、也沒穿龍袍,一身深灰色的武服沒有任何花紋;帽子也沒戴,他頭上束着的髮髻用綢巾繫着。
朱高煦擡頭看了一眼,便把毛筆放下了。
賢惠翁主款款執禮道:“臣妾拜見聖上。”
朱高煦道:“朕離開開平城的時候,忘了交代曹福。不料他便帶着你們,走了大老遠到隘口關(張家口)這邊來了。不過翁主走一趟也好,朕忽然想起,還有一件答應過你的事。”
他說罷便喊道:“來人,帶上來!”
賢惠翁主不明所以地轉過身,很快便看見兩個甲士、送着一個大漢走進了房門。那大漢垂頭喪氣的模樣;不過賢惠翁主看清楚他的穿戴之後,頓時吃了一驚。
大漢頭戴烏紗,身上穿着紅色團龍袍。賢惠翁主片刻後就明白了,這人是個親王!因爲朝-鮮國國君穿的衣冠,與大明朝藩王的服飾十分相似,所以賢惠翁主很熟悉。
朝-鮮國國王的衣裳也是五爪團龍袍,國王在朝-鮮是君主,在大明朝屬於親王級別。
賢惠翁主意外之下,還沒反應過來,正猶豫着是不是要向這位親王見禮。那親王便率先跪伏在地,道:“罪臣叩見聖上!”
“平身。”朱高煦說道。他轉頭看向賢惠翁主,徑直說道,“翁主等一行人在盧龍縣東邊遇襲,幕後主使就是這位代王,朕的十三叔……”
賢惠翁主有點不知所措,但暫且沉住氣聽着朱高煦說話。
朱高煦繼續道:“而今差不多已查明事實,代王的部下想殺了你們一行人,然後用刺客僞裝成使節、翁主,欲行不軌!朕數日之前去了大同府,已把代王等人抓獲了。”
他稍作停頓,轉頭對代王說道:“賢惠翁主與你無冤無仇,卻險遭毒手。代王是不是應該向賢惠翁主賠罪認錯?”
話音一落,房間裡頓時安靜異常,賢惠翁主與代王都愣在了那裡。這時代王忽然轉過身,面對賢惠翁主鞠躬拜道:“我知錯了,犯下大錯!我大膽包天,悔不該對聖上的女人動手,請翁主寬恕!”
賢惠翁主彷彿聽見“嗡”地一聲,覺得頭腦有點昏昏沉沉的,一時沒說出話來。
而面前的代王仍舊彎着腰,抱拳鞠躬站在那裡,一臉誠懇的樣子。
她終於開口用口音生澀的漢話道:“你犯下大錯,便聽聖上發落罷!”
賢惠翁主一邊說,一邊看着朱高煦,她只覺得自己的臉越來越燙,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原先她見朝-鮮國國王,心頭也是很怕的,更以爲自己是聯姻工具、任人支配;不料來到大明朝,似乎不是她想的那麼一回事。
這時朱高煦揮了一下手,甲士便把代王押了出去。
賢惠翁主轉頭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柔聲道:“那天聖上提起代王的事,臣妾以爲是開玩笑的……”
“君無戲言,朕若是總騙你,你以後怕是不信我了。”朱高煦道。
賢惠翁主低聲道:“臣妾哪敢?”
朱高煦笑道:“代王所作所爲,本來便對不起你,認錯是應該的。你消氣了麼?”
賢惠翁主的臉很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朱高煦等了稍許,又道:“朕也要向你道歉,讓你們白走了這麼遠路。明日一早,便叫禮部官員安排你們去京師。朕要率軍北進了。”
賢惠翁主的心頭有點亂,聽到要分開了忽然很難受,她忍不住大膽地擡起頭,脫口道:“臣妾想陪着聖上北征……曹公公說,聖上身邊沒有貼心的人服侍,不知臣妾能不能做好?”
朱高煦上下打量了一番嬌滴滴的、穿着長袍的賢惠翁主,沉吟道:“北方是苦寒之地,除了荒草,便是隔壁。你能受得了?”
賢惠翁主毫不猶豫地用力點頭道:“只要聖上在,臣妾不怕。我還有別的衣裳,也會做不少事呢。”
沉默了一小會兒,朱高煦一拍大腿道:“好!”他轉頭對曹福道,“讓禮部的人、先送朝鮮國使-節等人去京師。待朕北征班師之後,再召見他們商議國事。”
曹福抱拳道:“奴婢遵旨。”
曹福出去之後,賢惠翁主更不拘謹了,馬上便輕快高興地說起話來:“臣妾聽說漠北荒蕪,少見人煙。聖上爲何要親率大軍,前去征討?”
朱高煦指着方桌旁邊的條凳,溫和地說道:“坐下說話。朕來告訴你。”
賢惠翁主輕輕在條凳上坐下,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眼神有點迷離。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耐心地說道:“朕只是想讓那些草原上的部落明白一個道理,搶劫殺-戮是不對的。”
賢惠翁主聽到這裡,差點沒忍住笑出來,她紅着臉道:“臣妾雖年紀不大,可已懂事了呢……”
朱高煦卻一本正經道:“但是北方部落,或許真不懂這個道理哩。他們應該是認爲襲擾劫-掠、理所當然!說教是沒有用的,唯一的辦法是讓對手感覺到切膚之痛,感受到做錯了事、一定會付出代價!那時候講道理,纔會成爲道理。”
賢惠翁主輕輕點頭稱是。
他想了想,又道:“原先咱們漢人也是一些部落,與蒙-古部落沒多大區別。如果部落裡的族人,總是被別人欺-凌殺-戮,作爲首領應該怎麼辦?先祖黃帝已經告訴後人了,得拿起石頭木棍,要反抗、反擊!
而今我們有了鐵甲、利刃、良馬,有了火器、大炮,但是道理,還是原來那個道理。
以前的首領,須得用實力證明他能保護族人,能讓族人生存下去。現在的皇權更加複雜,但皇帝想要得到天下人的真心擁護,還得設法讓人們相信、他能做到那些事。所以即便敵人遠在數千裡外的不毛之地,朕也要去懲罰他們!”
賢惠翁主聽罷,喃喃說道:“我們朝-鮮國都說君臣父子、儒家孝道,說是學習大明禮儀。不想大明聖上卻是這般說法……”
這時朱高煦好言道:“來日方長,以後你封了莊妃,會更加了解我。對了,德嬪住在門外左邊的房間裡;今晚賢惠翁主就到右邊那間屋子住、彼此好有個照應。朕還有一些事,要趕着明日拔營之前做完。”
賢惠翁主聽罷,知趣地起身道:“臣妾告退……明日一早再來服侍聖上。”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
這院子顯然是此地村民的宅子,地方十分簡陋,不過仍然比帳篷裡寬敞。賢惠翁主見天色已晚,便暫時沒去見那個德嬪,猶自來到西邊的臥房裡安頓。不多時,一個宮女也來了,自稱是服侍賢惠翁主的人,閨名叫臘月;大概是臘月間生的罷?
在這陌生的地方、簡陋的村子裡,晚上的涼風呼嘯,聲音很是嚇人。
賢惠翁主的牀靠着院子那邊的窗戶。夜深的時候,她從被窩裡爬起來,從窗戶縫裡瞧斜對面的窗;當她見到了朱高煦那間屋裡亮着的燈光,便莫名地安心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