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抵達京師是在二月下旬。朝-鮮國翁主李賢惠記得,朱高煦告訴過她、那時是京師最美的季節。
渡船駛過浩瀚的江面,李賢惠站在船樓上的欄杆旁邊,眺望着大江東岸長長的城牆、成片的房屋、矗立的佛塔、若隱若現的樓闕,浩大的城池就在對岸。全天下最繁華的都城,越來越近了。
她全然忘記了一路上的顛簸與疲憊,心裡被莫名的激動充斥着。
江面的涼風帶着淡淡的腥味,遠處的港口上飄着像宮殿一樣大的船,隱隱傳來“叮叮”的銅鈴聲。對岸的碼頭上到處都是人,除了等在那裡迎駕的人羣,還有許多搬運東西的力夫、商賈和行人。整個江邊十分熱鬧,充滿了活力。
此前李賢惠看到的荒涼景象,只是大明朝的邊疆罷了。直到這裡,她隨軍走了幾個月,才真正見識到了大明朝的另一種面目。
相比朝-鮮國的都城漢城府,大明京師讓賢惠翁主最感到驚奇的、並非其宏大的建築,而是那繁華忙碌的人羣。漢城裡住的大多是貴族官吏、以及他們的家奴,並沒有這麼多庶民、會在城外的港口和街巷間活動。
從小李賢惠的母親就告訴她,長大後會出嫁,要去一個陌生的家庭生活。而今她即將住進的明朝京師,無疑讓她感到新奇而驚喜。
良久之後,渡船紛紛靠岸,一些船上的明軍將士已經在登岸了。
皇帝的樓船靠在一處碼頭上,下面的人將一座寬敞的梯子搭在船舷上。拿着旗幟、扇蓋等儀仗的軍士先下了船,然後身穿紅色團龍服的朱高煦也走下梯子,李賢惠緊隨其後。她照朝-鮮國的禮儀,雙手擡起,用大袖遮住面目,並不輕易在大庭廣衆下露臉。
岸上站滿了人,周圍有很多衣甲鮮明的侍衛站哨。幾輛華貴的馬車停在大路上,前後簇擁着宦官宮女、拿着黃傘旗幟的侍衛,還有一大羣官員站在馬車附近的大路上。
朱高煦還沒走到岸上,那些官員便“呼啦”一大片跪伏在了地上,一齊高呼道:“臣等恭迎聖上,恭賀聖上大破胡虜、得勝回朝!”
這時有女官與宦官們走上前,彎腰請李賢惠、段雪恨到了後面的馬車旁邊。然後有宮女攙扶李賢惠上了一輛馬車。
李賢惠坐到馬車裡,立刻從綾羅簾子的縫隙看出去,看見朱高煦沒上車、剛剛走到了大臣們的前面。
朱高煦先走到了一個身穿紅袍、頭戴樑冠的魁梧老頭前面,伸手將老頭用力扶起來,眼睛盯着那圓臉老頭的臉,問道:“淇國公,朕北征期間,京師一切可好?”
老頭道:“聖上,各衙署官吏各司其職,一如往常。”
朱高煦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當初世人皆被廢太子一黨所惑,朝中唯有淇國公等心向着朕。有你留守京師,朕甚是安心。”
那個被稱作淇國公的老頭動容道:“聖上信任,臣必忠心耿耿、萬死不辭!”
朱高煦又扶起了兩個紅袍官員。其中一個官員抱拳道:“臣等率三法司同僚,在中都詳查,已然查清真相,‘逍遙城’縱-火大案,果然乃建文餘孽所爲!一干亂黨,皆捉拿到詔獄,只等聖上御批。”
“諸位愛卿,都平身罷。”朱高煦揮了一下袍袖,回顧左右道,“明日中午,在京五品以上宗親、文武都來奉天殿,朕要設宴爲有功將士慶功!”
一羣人拜道:“臣等謝聖上恩!”
李賢惠在馬車上悄悄觀察了一陣,覺得那些大臣似乎都很擁戴皇帝,心頭更安穩了幾分。
以前她在朝-鮮國時,聽聞到有關明朝的事,都不是甚麼好消息。大明太宗皇帝、是一個與朝-鮮國王李芳遠一樣的人,起兵奪取了皇位;太宗皇帝的次子、當今皇帝,再度起兵奪取了他長兄的皇位。大明朝的皇位爭奪簡直亂到了極點。
而今李賢惠來到大明朝,已經幾個月了。以她的理解,當今皇帝朱高煦、似乎已經開始穩固他的皇位;他離開如此繁華漂亮的都城,到幾千裡外去親征蒙-古,可能也是爲了向天下人宣揚他的功績與聲威,以得到世人的認可……
朱高煦還許諾過李賢惠,回京後便冊封她爲莊妃。那是一個非常尊貴的名位。她即便算不上這世上最強大最富庶的國家的主人,也必定算是宮廷貴族、大明朝的主人們之一!將來即便是朝-鮮國王,假如能見到李賢惠,也必得執臣禮。
她現在對明朝宮廷的一切、還不太瞭解,但已經做好了準備,要好生經營她後半生的嶄新天地。
李賢惠在心裡感激着她的父親李芳幹。父親給她爭取到的機會,顯然讓她十分滿意。
這時,外面大路上的人們都從地上爬了起來;對於李賢惠、他們全都是陌生人。不過她忽然在人羣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朝-鮮國使臣康順臣、護衛武將樸景武!
樸景武正在向這邊張望,他的神情十分急切,似乎想趁今天的機會、再見李賢惠一眼。李賢惠的心情也複雜起來,伸手慢慢地拉了一下車簾,讓簾子把窗戶完全蓋住了。
馬車終於開始移動,浩蕩的隊伍從江邊離開,向東面的一座高大城樓出發。隊伍裡有儀仗、官員、奴婢,還有大量侍衛將士,不知有多少人馬,前後都看不到頭。
大路兩邊站着官兵。百姓與行人都不能靠近,只在周圍觀望着、喧譁着。
前邊開道的軍隊,不知甚麼時候唱起了歌謠。李賢惠聽得清楚那歌詞:“梅香飄滿驛路,鴻雁翱翔成行。春寒倚在亭中,眺望出征方向。回想雨中初見,鴻雁送去嬌-娘念想……”
那曲子還是她親手譜的!一時間這陌生的都城、在歌聲中讓她感覺有了幾分熟悉親切。
車馬進城之後,外面敲鑼打鼓愈發熱鬧。一衆人在城中沿着大道又走了很久,然後進了好幾道城門。李賢惠自然不識路,不過她在馬車上大致看到了“北安門”、“玄武門”等雕刻的牌匾,猜測馬車已經進了皇宮。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有個女官打開了後面的門,彎着腰說道:“賢惠翁主,皇后娘娘來迎聖駕了。您得下車,去給皇后娘娘行禮。”
李賢惠順從地從座位上彎腰站起來,在女官和兩個宮女攙扶下,走下了馬車。
乘坐前面鑾駕的朱高煦已經下車,他正扶着一個肚子隆起很高的年輕貴婦。李賢惠隱約聽到了朱高煦的聲音:“皇貴妃便別講究那些繁文縟節了,快免禮。”
“翁主請。”旁邊的女官躬身道。
李賢惠心裡緊張起來,畢竟她誰也不認識,只能強撐着往前走去。她很快發現,竟然在這裡又看見了認識的人:樸景武的妹妹!
朱高煦也轉過身來,向李賢惠招了招手,回頭對身邊的貴婦們說道:“這是朝-鮮國宗室、賢惠翁主。朕去年進軍至北平,正好遇到了朝鮮國使臣,便將賢惠翁主帶在了身邊。”
女官藉着攙扶李賢惠的時機,在耳邊悄悄說道:“牽着皇子那位,便是皇后娘娘。”
李賢惠聽得清楚,走上前立刻在磚地上跪下,面對着皇后拜道:“臣妾朝-鮮國賢惠翁主,叩見皇后、諸位娘娘。”
皇后是個長得十分白淨清秀的年輕女子,身材婀娜、有些單薄,那繁複的鳳冠禮服穿在她身上,略顯沉重。皇后上前扶起李賢惠,她的聲音道:“我聽聞朝-鮮國君臣習大明禮儀,今日一見,李氏宗室果然熟知禮節,甚好。”
李賢惠用發音不太準確的漢話道:“臣妾謝皇后美言。”
朱高煦道:“賢嬪是朝-鮮人,便由你先照顧着賢惠翁主,到東六宮那邊安頓。咱們先回宮了。”
李賢惠與幾個女子一起屈膝道:“遵旨。”
朱高煦摸了旁邊那個穿着團龍袍的孩兒的腦袋,問道:“我這幾個月不在宮中,你有沒有好好讀書?”
小孩兒仰着頭道:“兒臣要像父皇一樣,騎馬打仗!”
皇后呵斥道:“天下若太平了,何必再打仗?瞻壑要聽父皇的話,好生讀書寫字!”
朱高煦似乎不以爲意,哈哈笑了兩聲。
這時李賢惠纔看清楚了那幾個嬪妃的模樣,心裡又是一陣驚訝。
幾個嬪妃一個比一個美貌,有兩個最引人注目。李賢惠在朝-鮮國也是名聲很大的美人,不料剛進明朝皇宮,便看到了兩個比她還漂亮許多的女子。其中一個身段高挑、長了一對嫵媚的杏眼,還有一個年紀不大、肌膚卻豐腴雪白,舉止之間的嬌美,連女人看了也有點心動了。
大明新皇好色,名聲傳到了朝-鮮國的。李賢惠在北平布政使司見過朱高煦後,以爲是謬傳,今日見了他的嬪妃們,才覺得恐怕傳言有幾分道理。畢竟皇帝若重德行禮儀,賢淑有德的婦人不一定美貌;只有帝王重女子姿色,身邊的嬪妃纔會全都是美人。
這座皇宮裡,或許並非李賢惠起初所想、那般簡單和睦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