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了,油燈照明的房屋裡有點昏暗。
忽然周圍亮如白日,一閃之後,“咔”地一聲巨響傳來,接着外面的雨聲便“嘩嘩譁”地嘈雜起來。一切都非常急促,顯得浮躁。
大明使節劉鳴還在屋子裡,他在地上踱來踱去,完全沒有要逃走的意思。震人的電閃雷鳴打斷了他的步伐,他站定看了一眼窗外,繼續垂下目光沉思着甚麼。
在喧囂的雨聲中,隱約夾雜了一聲呼叫。沒一會兒,幾個隨從提着腰刀、忽然衝進了廂房,他們隨即把門和窗戶都關了起來。劉鳴見狀,頓時明白:該來的、果然來了!
其中一個隨從轉頭道:“劉大人當心,有刺客!咱們有一個弟兄,方已中箭了。”
劉鳴看清那人,正是那天說起“在清化修過兵營”的後生。
“嘩嘩譁……”門外只有吵鬧的雨聲,甚麼也聽不見、也看不見。劉鳴在屋當中站了一會兒,便走到上方的案前,從懷裡掏出了所有紙張、在油燈上點燃,丟到地上。
他接着拿起了烏紗帽,戴在頭上,雙手扶正了帽子,又彎腰拉扯平整袍服。幾個隨從陸續回頭看時,他已跪伏在了當中。
劉鳴面對着北方叩拜行禮道:“臣辜負皇恩,不能完成使命,愧對聖上,罪該萬死。如今臣已無計可施,唯有一死不辱朝廷威儀。”
手無寸鐵的劉鳴說完話,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幾下袍服上的塵土,便在一張椅子上四平八穩地坐下,面對着屋門。
“砰!”木門板上一聲巨響,站在門兩側的明軍漢子、立刻將腰刀舉了起來,盯着門口。門板隨即“哐”地倒在地上,但沒有別的動靜。
劉鳴看着外面,外邊一片漆黑,隱約能看到院子裡的雨幕。
“哐當!”忽然又是一聲巨響,不遠處的窗戶木片橫飛,一把椅子撞了進來。剎那間,大夥兒都或多或少地被窗戶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
幾乎與此同時,忽然門口刀光一閃,一個人衝了進來。空中傳來了風聲、刀刃劈到血肉上的恐怖聲音,刀光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閃爍,慘叫隨之響起。
最先衝進來的刺客連中兩刀,慘叫聲中、地面上灑滿了鮮血。接着門邊出手的明軍漢子,被隨後衝進來的幾個刺客、連-捅數刀;其中一個明軍漢子臨時前又砍死了一個,與其同歸於盡。
從門窗灌進來的風,吹得油燈忽明忽暗。屋子裡廝殺的場面並不連貫,好像一幅幅畫一樣,間斷地出現在劉鳴的眼睛裡。
閃電忽然一閃,屋子裡瞬間亮如白晝,景象清楚了片刻。屋子的人已經有很多了,人們瞪着眼睛、在拼命地劈-砍廝殺。地上的血泊中,已經倒下了好幾具屍體。
慘叫聲、呻-吟聲,以及金屬撞擊的聲音,與雷鳴雨聲混爲了一體。
整個過程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屋子裡已經漸漸消停了不少。劉鳴的隨從只剩下了一個人,便是那個“在清化修過兵營”的年輕後生。
後生左手握刀,退到了劉鳴的前面,他的右臂垂着,血水正快速地從手腕上、不斷往地上滴。
劉鳴依然坐在椅子上,他臉上濺上了血跡,但一直就沒動彈過。他一個讀書人、以前家境還不好,一輩子連摸也沒摸過刀劍,完全不想去打鬥。
刺客們提着刀,盯着後生漸漸圍過來了。
就在這時,劉鳴忽然開口道:“本使望爾等明白後果,想想胡氏的下場。狂妄不義之暴-行,必將千百倍償還!”
幾乎沒有人理會他,似乎大多刺客聽不懂漢話,不過其中有一個人的目光、移到了劉鳴的臉上。刺客們已用刀尖對準了最後的隨從。那後生說道:“劉大人,小的先走一步了。”
片刻後腥味的空氣中響起一聲痛叫,接着是“哐當”兵器掉在地上的聲音。那後生瞪着無神的眼睛,仰倒在了劉鳴的面前,身上好幾個血窟窿、仍在冒血。
劉鳴也瞪圓了眼睛,等着那個時刻的到來。
突然又是“啊”地一聲慘叫,一個刺客撲倒在地,背上插着一根箭矢。衆人立刻轉頭,身穿官袍、手無兵器的劉鳴,顯然沒有讓他們太擔心。
片刻之後,門外忽然衝進來了一羣蒙面的人。剛剛發生過的混亂廝殺,再次出現了,屋子裡一陣嘈雜與混戰,刀光在燈光下亂閃。
先前發生的事,原委尚算清晰,大致該是安南國主戰派的武將、派刺客殺明朝使節;此時的廝殺,便愈發凌亂了,叫人難以明白怎麼回事。
難道是那個阮銀河帶來的援兵?
廝殺沒一會兒再次消停下來,地上又多了不少屍首。一個蒙面的人用漢話說道:“劉使君,我們是來救你的,快跟我們走!”
劉鳴一頭霧水,不過心裡也有些線索,估計是阮銀河的人。但他很快發現了另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第一批刺客裡有人沒死,而且把臉蒙上了、只露出了眼睛以上的部分。
劉鳴確定那人是第一批刺客裡的人。因爲劉鳴之前開口說話的時候,大部分刺客聽不懂,只有一個人的眼神看起來、似乎聽明白了那番話。劉鳴特別注意到了那人,所以對他有印象。
幕後指使者找人幹這種事,刺客不可能是隨便拉來的人,應該都是比較瞭解底細的;如果有人見勢不對,想矇混在人羣裡,似乎不太可能成功。劉鳴一時也不知就裡,但他也沒有造次說出來。
“劉使君,快走!”這時有蒙面人催促了一聲。
劉鳴暗自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抱拳道:“多謝壯士出手相救。”
蒙面人們把死掉的自己人扛走,一衆人冒雨走出了行館,很快都渾身溼-透了。
周圍幾乎一片漆黑,時有閃電,凌亂錯落的街巷房屋、纔在面前一閃而過。天空烏雲密佈,不見星月,劉鳴連方向也分辨不清,在一衆蒙面人的前後挾持下,跟着他們在雨中疾行。
大夥兒當晚便出了清化城,過城牆的方式是搭木梯爬上城牆,然後又從木梯下去。這段城牆沒有人看守,蒙面人應該十分熟悉,甚至可能與駐守這片地方的守軍有關係。
清化此時已成爲了叛軍的中樞(以陳季擴爲首領的各路叛軍)。劉鳴幾乎可以認定,兩批“刺客”都是叛軍內部的人。
一羣人在泥濘中跋涉了一整夜,天亮時,他們已經進入了一片山林之中。
大夥兒沿着難走的山路又掙扎了許久,山坡上便出現了一座莊園。那房屋院子與百姓家的房屋比起來,氣派得多,顯然擁有這座莊園的人、實非尋常人士。
劉鳴得到了善待,他在這裡沐浴更衣、換上了乾燥的衣物,還有人送來了吃食。昨夜在路上,劉鳴問過蒙麪人、他們是誰的人馬,但沒有人告訴他。他也便不多問,到了這裡也只好沉住氣等着下文。
那些漢人隨從跟着劉鳴、不遠數千裡剛到安南國,都死在了異國他鄉;劉鳴現在坐在舒適的莊園房間裡,苟活了下來,想到此處、心頭難免十分傷感。
不過事情很蹊蹺,劉鳴尋思着如果能弄明白真相、回去告訴聖上,也算一件有用的事。死罪活罪,讓朝廷來定罷了。
中午時分,有人請劉鳴去見他們的主人。
他被帶引到了一間寬敞的房屋裡,只見上位坐着一個年輕漢子,看樣子可能還不到三十歲。
劉鳴上前抱拳道:“昨夜在下得人相救,不知何人出手也?”
那個人仍然坐着,拱手算是回禮了,開口用漢話道:“我乃大越平定王黎利,你便是劉使君?”
劉鳴拜道:“正是。多謝閣下援手之恩。”
畢竟得了別人恩惠,劉鳴說話的語氣很客氣,但他並不稱呼對方爲王。因爲朝廷並未在安南國封甚麼“大越”的王,劉鳴的身份是明朝使節,不可能承認對方的身份。
名叫黎利的人點了一下頭,說道:“劉使君不便在清化附近久留,明天本王便派人護送你上路。東海的明軍船隊已經離開了,劉使君現在只能去升龍(河內),那裡有明軍駐紮。隊伍也不能往北直走,要先進西邊的山區,然後再去升龍。”
他直視着劉鳴道:“本王的人會庇護你到達升龍。你是漢人,不太適應大越的雨季,若是生病了,你可以寫一封信帶去升龍,將所遭遇的事告訴明軍。”
劉鳴忙問道:“將軍爲何要救我?”
黎利道:“你只是個使者,大越皇帝派人殺你是不對的。”
這個回答、包含的東西太少了。劉鳴沉吟片刻,又道:“將軍何不投大明朝廷?”
黎利忽然露出了笑容,說道:“本王不願背棄大越子民,若非迫不得已也不願與大明朝廷爲敵。”
劉鳴道:“我會把將軍的話,稟奏聖上。”
黎利點頭道:“劉使君趁啓程之前,去多歇一陣罷。”
劉鳴抱拳執禮告辭。
他回到先前的房間裡,在一條凳子上坐下來。房間裡有桌子、還有紙墨,但他沒有寫字。劉鳴的隨從已經死完了,周圍全是安南人,他心中想的事、怕只有裝在心裡才安全。
這兩天發生的事,實在是撲簌迷離,劉鳴一時半會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不管怎樣,只有先到了東關(明朝給河內取的名字),到了明軍控制的地區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