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剛矇矇亮,穿戴整齊的姚姬,已將朱高煦送到了賢妃宮門口。昨夜的暴雨沒下多久,但陸陸續續又下了小雨,早晨的磚地地面依舊非常潮溼,朱高煦看見姚姬的長裙下襬已經打溼了。
門外的大轎等候在那裡,前後還有一些拿着簡單儀仗的宦官,以及提着燈籠隨行的宮女。
不遠處一盞燈籠,快速向這邊移動過來了。朱高煦等了一會兒,便見來人是太監王貴。王貴急匆匆地走到朱高煦跟前,彎腰一拜,雙手將一樣東西遞了過來。王景弘的奏章。
王貴上前沉聲道:“稟皇爺,奏章進城時,城門還未開啓。因有八百里加急字樣,差人坐吊籃進來的。通政司值夜的官員將奏章記錄了,但尚未來得及謄抄內容。奴婢傳皇爺昨日酉時的聖旨,派人將奏章提前拿進了宮裡。”
那些迎接朱高煦的宮人,都守在轎子跟前沒動。姚姬也站在身後,沒有上前來問。
朱高煦站在原地,立刻拉開奏章,藉着燈籠的光看內容。他大致瀏覽了一遍,便深吸一口氣合攏了,然後回頭說道:“賢妃快回宮罷。”
這時姚姬正在默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姚姬聽到朱高煦的話,便屈膝下蹲,款款執禮道:“臣妾恭送聖上。”
朱高煦上了大轎子,順手拍了一下。旁邊的宦官便喊道:“起!”前後那些身體比較強壯的宦官、便熟練地將轎子平擡了起來。
轎子裡輕輕晃動着,但還算平衡。朱高煦坐在上面,再次展開奏章。他身體向左傾斜,藉着燈籠的光,細看了起來。
情況很糟糕,朱高煦這陣子的僥倖心落了空。不過好像又沒糟糕到、讓人絕望的程度。於是朱高煦此時的心情有點複雜,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惱火。
海軍艦隊確實遭遇了風暴襲擊,方位在福建布政使司以南的海面。海軍左翼被捲進了颶風之中,右翼得以僥倖錯過。左翼船隻、人員損失慘重。
王景弘等清點了船隻之後,初步確定沉沒、傾覆十二艘海船,並有數十條船不同程度損壞。傷亡、失蹤的人數暫不能確定,具體名單會在此後奏報朝廷。
海軍中軍決定,把損壞嚴重的船隻、就近北移到永寧衛港口(廈門),交給左、中兩個千戶所保管。
剩下的戰船,將南行進入珠江口。其中有損壞的海船,會繼續北行到廣州;因爲廣州纔有較大的船塢、比較充足的物資。廣州府的官員將負責調集工匠,對損壞的船隻進行修繕。全軍將於廣東布政使司的各處水域,暫且修整。
簇擁着大轎的隊伍,已經從乾清宮西南側的門、過了一道宮牆。這時朱高煦已經看見前面的乾清門了。
他忽然轉頭說道:“不去奉天門,去乾清宮。”
旁邊的宦官便喊道:“移駕乾清宮。”
朱高煦又招手讓王貴靠近過來,說道:“你去奉天門傳旨,因爲下雨,今日取消早朝。並叫國公、九卿,以及不在九卿之列的內閣大臣,到東暖閣議事。”
王貴忙道:“奴婢即刻去辦。”
從乾清門到奉天門的路很遠,王貴先走到地方,然後再傳旨讓文武們進來,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朱高煦走到東暖閣外面的斜廊上時,便在走廊上來回踱着步子,並未急着進去。
斜廊上的地面磚石磨損得很光滑,這裡相比皇宮別的地方、顯得更舊。從太祖時期起,大明朝的皇帝就在這裡召見大臣了。
朱高煦反覆尋思之後,心頭漸漸有了主意。
畢竟海軍艦隊已經出征,奏章可以批覆:讓王景弘與陳瑄、朱真二人商議之後,自行決策後續事務。
既然朱高煦任用了王景弘、陳瑄,人又是他自己挑的;朱高煦便不太願意幹涉在外的將帥。因爲他認爲,海軍似乎還有可能繼續遠征,這時表現出對主事者充分信任的姿態,能夠鼓舞他們的信心、並解除他們的後顧之憂。
自古君王遙控出征大將,多半都是出於政-治的考慮。這次朱高煦的問題也不例外,海軍成敗干係朝廷新政。只不過朱高煦願意自己把政事承擔下來,畢竟他自己不用去打仗、只需坐鎮朝廷。
同時朱高煦也考慮,王景弘和陳瑄出海之前,該聽的話、都聽了;現在再說甚麼,也沒有了作用。而且身在軍中的人,最清楚具體的情況。讓他們決策,總比舒舒服服住在京師的人憑想象要合理。
朱高煦拿定主意,便往東暖閣裡面走了進去。批覆重要奏章,還是要先聽聽大臣們的意見,過程得經歷一遭。
……七月中旬,出征的海軍船隊,緩緩地進入了珠江口的海灣。
站在寶船指揮樓上的太監王景弘,從高處可以看見三面的陸地了。他在欄杆後面,站了至少已有兩個時辰。身上的披風如旗幟一樣在海風中飄蕩,蟒袍上的圖案張牙舞爪,隨着袍服的抖動彷彿在活動。
王景弘的臉風吹日曬,更黑了。加上他顴骨較高的面相,這陣子的憔悴氣色、讓他看起來有點面黃肌瘦。
這時陳瑄走了出來,也眺望了一番遠處的陸地,接着抱拳道:“王公公,咱們要到地方了。”
王景弘看着陳瑄點頭,便擡起手臂,遙指前方:“右側那片寬闊的水域,是通往廣州府的水路。”
陳瑄道:“我已先派出快船前往廣州府,與當地官員商議,安排受損船隻停靠的地方。待先鋒回稟,咱們便讓傷船北行,餘部再行安排。”
王景弘點頭道:“大帥佈置得當。”
倆人忽然沒再說話,默默地觀望着周圍船隻的動靜。銅鈴的聲音此起彼伏、各船上的旗幟反覆打着旗語,許多船帆已經降下去,無數戰船緩緩地向前飄動着。
王景弘再次開口道:“咱家在樓裡邊供奉了天妃娘娘,京師龍江寺也有香火。”
陳瑄不置可否,他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其實,在這裡站兩個時辰的人,應該是我纔對。”
王景弘轉頭看着陳瑄,倆人對望了一眼。王景弘大概明白陳瑄的意思:他自己是受皇帝信任的當紅太監,不行的話還能在宮裡做太監;但陳瑄這回要是沒幹好,恐怕仕途無望了。
不過,王景弘忽然也感覺哪裡不對勁。是呀,應該陳瑄在這裡發悶纔對,爲何陳瑄看起來沒事似的?
“愧對皇爺呀。”王景弘嘆了一口氣道,“咱家估摸着,軍中傷、亡、無法找到的將士,恐怕不下三千人;加上一時無法修好的船隻,戰船也會減少數十條。出師不利,損失慘重,士氣影響很大。朝中有一些大臣可能會勸誡皇爺,把咱們召回去。”
果然,陳瑄的神情這纔有些緊張起來:“聖上不會同意朝臣的主張罷?”
王景弘吸了一口氣,皺眉道:“咱家在皇爺跟前這些年,覺得皇爺應該不會太受朝臣左右。但關鍵是,事到如今,咱們能繼續遠航、到地方了還要打兩仗嗎?”
陳瑄沉吟道:“本將覺得可以繼續。何況,此事會幹繫到新政。”
王景弘有點驚訝地瞧着陳瑄,對他剛纔的言論感到意外。然而想想陳瑄這個武夫,曾經管過水利、制定過漕運的法令,確實應該懂朝政的事纔對;或許正因陳瑄很會審時度勢,纔在兩次內-戰中“及時”投降?王景弘忽然露出了些許醒悟的神色。
“大帥勿要過多考慮朝政,估算軍中狀況、纔是最要緊的。”王景弘好心提醒道。
陳瑄很乾脆地說道:“出征打仗,難保每次都順風順水,必有逆境惡戰,眼下的狀況沒那麼嚴重。”他可能想起了自己從來沒贏過大戰、接連投降的往事,便忍不住強調道,“本將保證,確未亂說。”
王景弘把手放到了欄杆上,俯視着甲板上的將士們,觀察了很久。
陳瑄的聲音又道:“不過還得王公公決斷,本將只能建議。”
王景弘回頭道:“咱家認爲,得先等朝廷的批覆。反正咱們一時也走不了,不修好那些船,將士們擠到別的船上、便太擁擠了。”
陳瑄道:“王公公言之有理。”
經過一番交談,王景弘已經失去了長吁短嘆的興趣,便回指揮樓歇着去了。這時他才覺得渾身發僵,很不舒服。
海軍船隊在珠江江面各處逗留。及至七月下旬,損壞的戰船、已全數前往廣州府,還有很多船仍在珠江口拋錨停泊。這時沒想到朝廷的批覆、如此快就來了,信使騎快馬走驛道趕到了廣東布政使司。
王景弘看到了朱高煦的硃筆字跡,然後傳視中軍大將。很多人看罷,不禁動容。
紅字寫道:颶風非人所能預料,折損將士之責、不該海軍正使大將承擔。歿於海中者,爲大明國家開拓犧牲,以陣亡計。船隊如何佈置,將何去何從,王景弘與陳瑄等商議之後,自行決斷。朕用之則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