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孔
看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蔣𤩽,朱元璋非常的滿意,道:
“都安排好了?”
蔣𤩽回道:“是,家人喬裝打扮去了燕國,僕人也已經遣散。”
“臣再無後顧之憂,可以爲陛下效死。”
朱元璋問道:“不後悔?”
蔣𤩽堅決的道:“士爲知己者死,能爲太上皇爲大明而死,臣死而無憾。”
朱元璋大笑道:“好,咱沒有看錯你。”
然後他臉色一肅,拿起提前準備好的詔書和令牌,冷聲道:
“從今天開始,你可以調動所有錦衣衛,可以調動不超過一個衛所的軍隊。”
“去山東將孔家給咱查清楚,所有的一切。”
蔣𤩽雙手接過:“臣決不負陛下所託。”
然後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朱元璋目送他離開,許久才收回目光。
拿孔家開刀,是他思考許久才做出的決定。
以前他雖然不喜歡儒生拿孔子拿理學壓他,卻並沒有真的想弄孔家。
很簡單,儒家的禮教爲統治階級提供了法禮依據。
在你沒有辦法取代儒家之前,就必須要遵從他的思想。
然而,儒家本身就是對春秋以前,華夏的禮儀思想的總結。
又經過一千多年的發展,已經是華夏文化的代表。
剝離儒家,就等於是自我毀滅。
就連陳景恪都認爲,不可能拋開儒家,最多就是推陳出新。
說白了,就是用新思想重新詮釋儒家。
同時引入其他學派的思想,打破幾百年來理學對人心的禁錮。
這纔是最適合華夏的道路。
當了這麼多年皇帝,聽陳景恪講了那麼多課,朱元璋也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就更沒有動孔家的心思了。
直到他退位之後巡視全國,親眼見到了孔家是如何囂張跋扈。
曲阜上上下下全都是他們的人,幾乎成了國中之國。
他們仗着衍聖公的身份無所顧忌。
草菅人命?奢靡……這些都是不值一提。
很多行爲低劣的讓朱元璋都感覺下限被刷新了。
用畜生行徑來描述,那都是對他們的褒獎。
當然,作爲封建帝王,朱元璋有他的侷限性。
在他看來,只要大明國祚穩定,有點不和諧的地方也無所謂。
當初他要拿孔家開刀,曲阜人自己站出來反對,維護孔家。
現在被孔家魚肉,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活該。
只要孔家一如既往的支持大明就可以了。
然而,孔家卻覺得這些還不夠,他們阻撓新政的推行。
因爲新政損害了他們的利益,讓他們無法再作威作福。
不光是在曲阜地區阻撓,還私下聯絡保守派官員,一起抵制新政。
這纔是最讓朱元璋無法忍受的。
不過當時的皇帝是朱標,他更希望用懷柔的手段,一點化解各種矛盾。
朱元璋也不想幹涉兒子治國,主要是他內心也有猶豫,所以就暫時將這個想法擱置了。
可計劃趕不上變化,朱標病重,他不得不重新站出來執掌大權。
但直到此時,他依然沒有動孔家的想法。
畢竟,孔家的地位太特殊了。
動孔家就等於是和整個儒家開戰,這個後果太嚴重了。
然後山東、鳳皖(安徽)大旱改變了一切。
朝廷運送過去的賑災糧食,被孔家聯合當地官吏侵吞。
雖然只是一部分,但依然是觸碰到了老朱的逆鱗。
而且朝廷下旨免除災區所有稅收,孔家在曲阜依然正常收稅。
還聯繫周圍的大戶,提高佃戶的地租。
朝廷免稅那是朝廷的事兒,你種我的地就得交租。
啥?你說旱災絕收了?
那是你的事兒,和我沒關係,又不是我不讓老天爺下雨的。
此舉不知道逼死了多少人。
當這些消息彙總到朱元璋這裡的時候,他是多麼的憤怒可想而知。
於是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讓他下定了決心。
既然你們不想活,那咱就成全你們。
正好爲後世子孫解決一個隱患,也爲景恪的《大同世界》推廣減少一些阻礙。
於是,他重新祭出了蔣𤩽,讓他親自操刀此事。
可以預見的是,孔家和儒家的反撲,必然會非常激烈。
朱元璋雖然對自己充滿信心,但他也不知道,這件事情最後會鬧成什麼樣子。
所以,蔣𤩽離開後,他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手中拿着奏疏,半天都沒看進去一個字。
最後有些惱了,將奏疏往桌子上一扔:
“拿走拿走,都拿走給太子送過去,讓他自己看着批覆不要拿來煩咱。”
內侍立即過來,小心翼翼的將奏疏取走,一溜小跑給朱雄英送了過去。
朱雄英正陪着徐妙錦遛彎,見到這麼一堆奏疏,臉登時就黑了。
“這老頭子,越來越怠惰了,就知道欺負我一個小輩。”
徐妙錦輕笑道:“快去忙吧,我自己走一走就好。”
朱雄英點點頭,然後彎腰對着她的肚子說道:
“臭小子,趕緊長大,替你爹分擔政務。”
看着丈夫小孩子氣的動作,徐妙錦眼睛裡充滿了笑意。
她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兒子父慈子孝,就如太上皇和皇上、太子一樣。
吩咐妻子小心,朱雄英就回到自己的書房,臉色卻變得嚴肅起來。
詢問送奏疏的內侍道:“太上皇心情可好?”
內侍不敢隱瞞,說道:
“太上皇心情本來挺好,但方纔蔣統領去見了太上皇,之後他老人家好像就有些不開心了。”
朱雄英心道果然如此,老頭子不會無緣無故把所有奏疏都送過來。
能讓他如此的,絕不是小事。
而且任誰都知道,皇上病重無法理事,大權理應交給已經成年的太子纔是。
更何況太子很早就開始處理政務,威望能力都沒有任何問題。
一開始把權力還給太上皇,是希望洗掉太子身上的嫌疑,同時借用他的威望穩住朝局。
然後再由他將權力交給太子,增加太子的合法性。
畢竟創業君主,其威望是獨一無二的。
可現在都幾個月過去了,太上皇始終沒有這方面的意思,難免有些不正常。
外人認爲太上皇戀權,但朱雄英不這麼想,他太瞭解自家皇爺爺了。
之所以不把權力交給自己,必然是有大動作要做。
這件事情還很難辦,很可能會損及威望,甚至導致自己皇太子地位不穩。
蔣𤩽夜入皇宮,又悄然離開,更是證明了他的猜測。
可現在的大明,還有什麼事情能動搖他皇太子的地位?
想不通。
不過他也沒有刨根問底,老頭子這麼做肯定有他的原因,需要自己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不是他心大,而是對老朱充滿了信心。
大明朝沒有老頭子做不成的事情,自己的皇太子地位可能會動搖,他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於是他就讓內侍離開,自己着手批覆起奏疏。
不論皇爺爺想做什麼,自己處理好政務,不讓他有後顧之憂,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
比跑過去追問他要做什麼,然後盲目的加入進去,更能幫到他。
——
另一邊,將奏疏丟給朱雄英之後,老朱依然有些焦躁。
就起身在宮裡溜達起來,走着走着就到了馬娘娘的住所。
看了看宮門口,他遲疑了一下就轉身想要離開。
馬娘娘身體不好,他是不想再用這些俗務煩她的。
但剛走出沒幾步,卻迎面撞上了馬娘娘。
他登時就知道,她應該是去照顧標兒,剛剛回來。
果不其然,馬娘娘看到他就微笑道:
“真是巧了,我剛從標兒那回來就撞見你了。”
“你說你啊,真是一點耐心都沒有,我不在你就不能等一會兒嗎。”
聽着媳婦的抱怨,老朱有些焦躁的情緒,瞬間就平復了。
他也沒有解釋,而是順着她的話說道:
“那你可是冤枉咱了,我這是準備去標兒那尋你呢。”
然後他不着痕跡的轉移話題:“標兒睡下了嗎?”
馬娘娘一邊往前走,一邊回道:“沒有,在讀書呢。”
所謂讀書,自然是內侍讀給他聽。
或者內侍拿着書給他看。
朱標遠沒有康復,經過幾個月的治療,也只是恢復了說話能力。
但也已經很讓大家開心了。
至於完全康復,大家都知道不現實。
最終的目標是通過治療以及康復訓練,讓他能恢復一定的活動能力。
至少能讓他一隻手一條腿活動起來。
這樣起碼不會那麼難受。
儘管這很難,可大家都在竭盡全力往這方面努力。
回到坤寧宮,馬娘娘讓內侍退下,才問道:
“說吧,找我什麼事情?”
老朱打了個哈哈道:“我就是來看看你,哪有什麼事情。”
馬娘娘白了他一眼,說道:“我還不瞭解你?”
“平日裡這會兒你肯定在處理奏疏,哪有空到處亂跑。”
“今天放着政務不處理跑到我這裡,肯定是有事。”
老朱見瞞不住,只能將自己的打算和擔憂告訴了她。
聽說他要動孔家,馬娘娘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不動不行嗎?”
老朱緩緩搖頭,說道:“我也想過,動孔家代價太大了,大明蒸蒸日上實在不宜發生這麼大的動盪。”
“但他們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阻撓新政推行。”
“現在大明的保守派,就是以他們家爲首。”
衍聖公雖然不掌權,可地位高啊。
尤其是朱元璋廢除丞相之後,衍聖公就成了名義上的文官第一人。
每年朝廷舉行大朝會、祭天之類的活動,衍聖公都是文臣的代表。
他們一句話,就能影響到萬千讀書人。
當然,如果沒有變革,衍聖公也就是有名無實的空架子。
可是變革改變了一切。
反對派需要一個領袖,再沒有比孔家更合適的了。
於是,圍繞衍聖公,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一個派系。
這個派系,在保守派裡都屬於頑固派。
一般的保守派,只是擔心朝廷太激進,希望朝廷慢一點走。
本質上還是希望國家變好的。
以衍聖公爲首的頑固派,是堅決反對新政。
不分對錯的反對。
他們的目的,是爲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以及他們所代表的法統。
當然,維護法統也是在維護自己的利益,歸根結底還是爲了一家一戶之私利。
這股力量現在還不算特別強,但已經有了越來越強的趨勢。
這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忌憚。
“陳景恪的《大同世界》都成書兩年了,始終不敢外泄。”
“雖然他嘴上說時機還不成熟,可咱知道,他是忌憚孔家。”
一旦孔家站出來否認攻擊他的學說,就算朝廷支持,想推行天下也會變得非常困難。
最麻煩的,還是孔家和理學合流,那就真的難辦了。
有人或許要問了,孔家和理學不是一夥兒的嗎?
並不是。
孔家很少表態支持某一派,因爲沒必要。
不論哪一派上位,都要尊崇他們孔家,以此來擡高自己的地位。
更何況,萬一支持的那一派倒臺了,豈不是就尷尬了?
所以,他們沒必要表態。
哪怕理學大興,孔家也沒有公開說理學是對的,其他學派是錯的。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孔家堅定的站在了保守派這一邊。
一旦陳景恪的《大同世界》發表,雙方合流是必然的。
馬娘娘自然也能想到這種後果,表情愈發的凝重。
老朱繼續說道:“之前標兒和咱說過此事,他希望用更溫和的手段解決孔家問題。”
“所以咱也在猶豫,要不要採用激烈手段。”
馬娘娘卻搖頭說道:“標兒……還是有些天真了,孔家的事情要麼不解決,要麼鐵腕。”
“想靠懷柔政策化解,幾無可能……不,根本就不可能。”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支持用鐵腕來對付孔家了。
這讓老朱開心不已,心中的擔憂盡去。
自家婆娘的腦子比咱聰明,她都支持咱的做法,那肯定是沒錯的。
只見他臉上浮出笑容,說道:“還是妹子你果斷啊。”
“咱還是受到景恪的啓發,才下定決心來硬的。”
馬娘娘好奇的道:“哦?景恪如何啓發你的?”
朱元璋說道:“景恪力排衆議,要軍隊去賑災時說過一句話。”
“有些事情如果我們害怕危險不敢嘗試,後人就算想做也沒有能力了。”
“咱就想,動孔家也是如此啊。”
“現在大明的權勢,依然牢牢掌握在勳貴手裡。”
“而勳貴大多都是泥腿子出身,和儒家孔家沒有半文錢關係。”
“再加上分封制,他們只會聽咱的,不會聽孔家和儒家的。”
“就算是文官,很大一部分也是法家和算學出身。”
法家出身的官吏和計官掌握着錢糧,底層出身的勳貴掌握着軍隊。
軍隊和錢糧都掌握在朝廷手裡。
儒家出身的官員就算再不滿再反抗,也不可能顛覆大明。
大不了就血洗一遍。
當年蒙元都能讓儒家跪下,他朱元璋也能。
“但隨着勳貴集團被分化瓦解,以後儒家出身的官員會越來越多,甚至軍方都會充斥着他們的人。”
“到那個時候,就算皇帝都拿儒家和孔家沒有絲毫辦法了。”
“咱不能將這個隱患留給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