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共同的思想,再多的兵馬,都是一羣烏合之衆,經不起風吹雨打。而凝聚共識,形成統一的思想認識,又不是輕而易舉能夠做到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從自身出發,結果自然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就像是漢人士大夫,竟然和蒙古貴胄有着共同的利益,在他們看來,紅巾軍是比元廷還要可怕的存在。
而今天的朱家軍,就要正本清源,滌盪錯誤的觀念,真正實現思想統一。
朱元璋凝重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了劉伯溫身上。老朱絲毫不覺得他會贊同,就憑他剛剛說的話,自己就可以拿這顆腦袋祭旗!
果然,劉伯溫沉重道:“我爲大元之臣,不幸落入賊營,有死而已,還請給個痛快吧!”
他還真是要找死!
張希孟搶在朱元璋之前開口道:“你還沒有說剛剛所講,你是同意,還是反對?避重就輕可不是君子作爲!”
劉伯溫越發尷尬,老臉漲紅,其實他看到那十六個字,就已經想到了許許多多。要驅逐胡虜,恢復中華。
就等於是將元廷視作胡虜蠻夷,誅滅元廷,恢復漢家河山,這是個非常有力的號召,也是他們這些漢人官吏歸附朱家軍的最好理由。
當然還不足以抵消一些人對元廷的懷念,這裡面的因素非常多,有私人情感的問題,有對義軍的排斥,但歸根到底,還是利益問題。
所以纔有了後面八個字,均分田畝,救濟斯民!
歷史上的諭中原檄,用的是立綱陳紀,其實對比二者的不同,就能明白提出者的用心所在,立綱陳紀,是說元廷統治崩潰,綱紀蕩然,所以老百姓才受苦受難,我們討伐元廷,是爲了恢復綱紀。
恢復的是什麼綱紀?自然是三綱五常,儒家士大夫一直倡導的秩序。
而這個口號還暗含一層意思,元廷在立國之初,是天命所歸,是建立起來秩序綱常的,之後後面的皇帝太拉胯了,纔不得不起兵討伐。
這也和老朱很多關於元廷的說法暗合……再說直白點,是朱元璋向元廷舊官僚,向整個士人地主羣體的妥協。
堂堂洪武大帝也妥協過嗎?
廢話,如果他不會妥協,哪裡能坐上龍椅!
朱元璋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心中有刀子,妥協只是暫時的,等他有了機會,一定會殺回去,這纔有了洪武朝的人頭滾滾。
從登基之初,一直殺到駕崩……不管有多大壓力,多少困難,朱元璋都把這條路走完了,始終如一,不忘初心。
或許這就是朱元璋的魅力所在吧!
而經過張希孟的修改,立綱陳紀,變成了明明白白的均分田畝,也就是說,任何對兼併土地不聞不問,聽之任之的,都是大錯特錯的。按照這條標準,錯的可不只是趙宋那麼簡單!
要知道所有世家地主,豪門大戶,都在追逐土地,兼併田畝是他們的本能,靠着土地收租,坐享其成,當一個舒舒服服的食利者,是千百年來,人上人的共識。
而一旦提出了均分田畝,也就是說,整個縉紳地主集團對土地的兼併,都成了不公不義。等於挖了士人集團的祖墳。
劉伯溫這麼聰明,哪裡想不明白其中的厲害干係。
可越是聽懂了,他就越是惶恐,道理很簡單,他可以拒絕朱元璋,當一個大元純臣,這樣一來,即便死了,也不至於身敗名裂。
他的行爲還是符合士人集團的綱常道德的,甚至會有人稱讚他的氣節,在士人集團內部,還是能獲得認可的。
對於很多讀書人來說,這就夠了,相反,被世人集團排斥,千夫所指,那樣的下場才更悽慘,簡直生不如死,禍及子孫……就像嚴閣老,成了頭號奸臣,而徐閣老還是被很多人視作中興名相,但是細究兩個人的作爲,貌似又是半斤八兩……
所以說均分田畝這四個字,蘊含的殺傷力,簡直無與倫比,屬於三體星級別的。
越是聰明人,就越是明白其中的威力。
朱元璋到底是從哪裡挖出來這個年輕人的,着實刁鑽古怪,難以招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講均分田畝,可歸根到底,田畝都是天家的,何嘗不是一家之私產!”劉伯溫目光犀利,決定做殊死一搏,老夫頭可斷,血可流,道理不能輸!
面對劉伯溫的誅心之問,張希孟雲淡風輕,“你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天下田畝所產,可是悉數供奉皇家?又或者一個皇家,吃光了所有產出?”
劉伯溫一怔,“天子一家,固然吃不掉這些稅賦,但是臣是天子家臣,兵是天子親兵,如何不是奉養天子一家?”
“說得好,歸結起來都是天子一家,那試問天下讀書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是爲了什麼?怎麼不個個去做天子奴僕?”張希孟從容不迫道:“說來說去,天子所居,不過是一座皇宮罷了,飯還是要分開吃。朝臣萬千,又豈是隻爲了天子一人……更何況各部官吏,行省州府,秉持國法治理萬民。他們皆是卑微的社會公器。百姓繳納田賦,奉養官員,也是爲了有人能明斷是非,維護綱紀,保國安民。”
“天子沒法一個人治理天下,天子也不可能一個人享用億兆百姓的所有供奉……說來說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王土是上天借天子之手,均分給百姓享有,天子分的公道,百姓心服口服,天下國泰而民安。天子分得不公,天下擾攘,國家洶涌,流民遍地,義軍四起,就需要有人出來重新分配田畝。而能分好土地者,才能君臨天子,坐上龍椅!”
“天子有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的分配之權。臣子也不是天子的家臣,而是天子從億兆黎庶當中,挑出來的賢良之人,德才兼備之士,協助天子,分好土地,維護好綱紀,保護萬民,做好公器……天子承天之命,順應民心,官吏受吾皇聖命,看護萬民。百姓以產出供養天子百官,故此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民心盼公平,百姓要公道。千般公道,萬般公平,核心只有田畝土地!故此均分田畝,是核心當中的核心!”
張希孟一口氣說完,再看全場衆人,無不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稍微過了一會兒之後,又盡是感嘆之聲,皺眉思索者,又豈止是劉基一人!
在場的高手不在少數,賈魯首屈一指,其次朱升的水平也是頂尖兒的。
再有李習和陶安,都是知名宿儒。
而在他們之外,幾個元廷俘虜的重臣,也不是簡單的人物,尤其是龔伯遂,他參與修史,給脫脫當參議,學問精深,見解高妙,同樣屬於頂級悟性。
只是李善長,雖然是朱元璋手下文臣之首(注意,文臣之首,不等於第一文臣),但是他小吏出身,且一直在忙碌具體政務。
聽張希孟這種務虛居多的發言,他不甚了了。說了什麼啊,不過是尋常論調罷了,而且就算上位當了天子,怕是也沒法照辦,都是華而不實的東西。
他一副狀況外,可是在這一羣人當中,龔伯遂竟然第一個站起來,深深一躬。
“張公高論,讓在下茅塞頓開。我也有幾句心得體會,想要說出來,不吐不快!”
張希孟笑道:“請賜教!”
龔伯遂咳嗽了一聲,隨即朗聲道:“漢唐之君,立國之初,與民休息,授民田土,恩澤百姓,四方歸心。故此成就漢唐之盛業。宋初之君,雖有愛民之心,然則不抑兼併,雖然國家富庶,百姓多艱……故此國勢一日不如一日,敗於契丹,敗於金國,敗於蒙古,直至亡國!”
“元朝之君,並無愛民之心,亦無抑制兼併之念。反而圈佔田畝,壓榨百姓,以蒙古人,色目人,奴役萬千漢人。朝政昏暗,彼此勾心鬥角,爲了皇位爭奪,不惜傾盡國庫,收買人心。登基之後,又大肆擄掠,肆意胡爲。如此之君,焉能不亡!如此之國,焉能不喪!胡虜無百年國運,此言得之!”
龔伯遂說完之後,賈魯竟然也長嘆一聲,“人生天地之間,頭頂青天,腳踏厚土,予百姓田畝,便是予百姓安身立命之根本!兼併田畝,就是斷絕百姓生機。既然求生無望,自然要奮起一擊,斬木爲兵,揭竿起義。一夫作難,社稷天崩。元廷空有百萬大軍,不敵一尊石人。此教訓可謂是刻骨銘心!”
朱升更是撫掌道:“天子承天之命,均分田畝,呵護百姓,臣子奉皇命而牧民,百姓雖然供奉天子百官,卻並非予取予求的魚肉,天心民心,天意民意!”
朱升說到這裡,眼中冒光,鬍鬚飄灑,神采飛揚。
“張經歷,你所講之道,可謂天地至理,他日超越朱子,也未可知!”
就憑這些話,就能超過朱熹聖人?
李善長還是暈乎乎的。
劉伯溫冷冷道:“爾等自吹自擂,說到底,還不是坐而論道,空談誤國而已!”
張希孟一笑,“空談固然誤國,但此言卻並非空談!”
他說完一轉身,衝着朱元璋深深一躬,“主公,臣以爲當在江南之地,落實分田,請主公恩准!”
他剛說完,賈魯,朱升,陶安,李習,還有慢了半拍的李善長,也都站起,一同躬身,“請上位恩准!”
朱元璋滿臉漲紅,他對張希孟的言論,也懂了大半,畢竟他跟着張希孟讀了好幾年書,張希孟想什麼他是知道的。
不過當下朱元璋並不介意張希孟給皇帝套上的枷鎖……相反,他更喜歡的是張希孟把咱當成了天子!
咱真有皇帝命?
老朱渾身熱血沸騰,“好,就按照張先生的意思辦!”
此刻張希孟扭頭衝着劉伯溫一笑,從容道:“現在就不是空談了,而是身體力行,實幹興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