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談話下來,朱元璋手下的諸多文臣,不論新舊,皆是如沐春風,尤其是賈魯和朱升,兩個老頭止不住地笑,可以說是老懷大慰。
其實他們倆和劉伯溫有類似的情況,都曾經是元廷的官,賈魯還做到了中書左丞,屬於最高層了。
哪怕他們已經徹底看透了元廷的本質,也沒心思替元廷招魂。但過去的經歷沒法抹除,總會有人說三道四,指手畫腳。
比如朱升,他在歷史上輔佐朱元璋奪得天下之後,就立刻急流勇退,不再摻和朝政,作爲提出了九字真言的頂級謀臣,在大明建立之後,居然沒有多少建樹,不得不說,這裡面的水真是太深了,他也把握不住!
但是今天的情況大不相同了。
張希孟主持的這場討論,徹徹底底形成了新的論述……這玩意如果發展下去,簡直堪比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甚至還要更高一個層次!
後世感激祖龍的人不少,盛讚秦始皇的功勞,沒有政哥哥,就沒有大一統的中華大地……這話倒是千真萬確,一點錯誤都沒有,如何盛讚祖龍,都不爲過。
但是也不要忘了,秦朝畢竟二世而亡,統一天下僅僅十五年,而在秦朝滅亡之後,項羽分封諸侯,把中原天下劃分得比戰國還要細碎。
如果延續項羽的路子走下去,中華大地短暫的統一,沒準就跟孔雀王朝似的了。
在這個時候,是劉邦站了出來,承接了秦朝的基業,漢承秦制,扛起了祖龍的擔子,繼續完成祖龍沒有完成的事業……經過漢初歷代君王的勵精圖治,總算是維持住了大一統的局面,而且還延續了數百年之久。
從此大一統才深入人心,不論如何改朝換代,這個統一的大局,誰也抗拒不了!
也正是因爲如此,中原之地,億兆百姓,以漢人自居,僅僅這一點,就可以知道劉家的功業,絲毫不在祖龍之下。
劉家人也不是一下子就會當皇帝的,劉邦立國之後,遭遇異姓王造反,碰上了匈奴入侵,辛辛苦苦平叛,舊傷復發,又老又病,死了。
隨後外戚專權,呂氏秉政,再之後又冒出了七國之亂,雖然有文景之治,但是漢初的天下,還是紛亂不止,想要維持大一統的局面,何其艱難!
而這時候,歷史的接力棒到了漢武帝手裡。
勵精圖治,抗擊匈奴,劉徹不光剷除了威脅大一統的所有隱患,還把中原王朝推向了新的巔峰,秦皇漢武,並駕齊驅,便是對他最大的肯定。
湊巧的是,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儒士站了出來,提出了天人三策,策動天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給這個大一統的國家,注入了思想和靈魂!
董仲舒主張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推崇大一統,強調尊王攘夷……他的這一套思想,正好給了漢武帝提供了最好的理論依據,推恩諸侯,出擊匈奴,大漢江山,步入極盛。
且不論獨尊儒術到底好不好,事實上自大漢之後的一千多年,不管朝代變幻,都是延續着相同的框架,大家在裡面修修補補而已。
一直到了大宋朝,三百年江山,落到了元廷手裡,曾經有的驕傲,碎裂一地……在幾十年的痛苦壓抑之中,一抹紅色崛起在黃河與長江之間,一羣出身低微的農民拿起了武器,開始恢復舊山河的戰爭。
黃河南北,淮東淮西,長江上下,不計其數的英豪,投入到了這場聲勢浩大的起義之中,有人喊出重開大宋之天。志在恢復舊山河。
元廷已經註定滅亡,新的天下會是什麼樣子的?
未來的皇帝要如何治理國家?
天子,朝臣,百姓,到底該是什麼關係?
趙宋亡國,元廷崩潰……幾百年的慘痛教訓,該從中學到什麼?
又該如何治理天下?
這一連串的宏大問題,拷問着當世的聰明人……賈魯,朱升,乃至無數的學者,都在思索,奈何他們都沒有能讓所有人信服的答案,所以他們也都有猶豫和糾結,對未來沒有信心,又忘不了曾經爲大元臣子的過去。
一隻腳踏進了新的時代,一隻腳還在舊時代的泥潭裡掙扎。
更有一種可能,他們面對是旋轉門,好容易推翻了大元朝,結果一頭轉回了到了大宋的劇本,依舊是文恬武嬉,黨爭不斷,改革推行不下去,皇帝越來越昏聵無能,邊境的蠻夷崛起,最終悽慘亡國……重溫舊夢了屬於是!
到底該怎麼辦?
在經歷了白骨如山的慘痛教訓之後,明末的思想家們開始徹徹底底的反思,到底真正的皇帝該是什麼樣的?大明又爲什麼會滅亡?
無數日夜的苦心焦思之後,有人寫出了明夷待訪錄,提出了原君……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爲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爲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
上古之時,人們因爲私心,對大家有好處的事情,沒人去做,危害大家利益的壞事,又沒人敢挺身而出……直到上古賢君出世,不計個人得失,興利除弊,以千百倍的勤勞,治理百姓,纔有了三代之治。
後之爲人君者不然。以爲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爲天下之大公。
三代之後的君主,把天下視作私產,盡佔天下之利,把天下人當做客,自己當做主,一個人當皇帝還不夠,還要傳之子子孫孫,敲剝天下人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這還是真正的爲君之道嗎?
這是在大明滅亡之後,一些遺民從血淚當中總結出來的教訓。
試問真正的爲君之道是什麼?
天下該如何治理?
窮極大明一朝,或許都沒有人想明白,大明之後的三百年,怕是更沒有人敢想了。
面對這個巨大的難題,張希孟搶在大明立國之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未來的君王雖然秉承天命,而天命既是人心,人心既是土地。
天下之田畝土地並非天子私產,而是受之於天,分之於民。
未來的天下,核心就在於公平!
使耕者有其田。
使人人免於飢寒。
相比於禮運大同,張希孟不但憧憬了一個美好的世界,還給了這個世界一個最堅實的根基!
均田!
今天張希孟談的這些,完全可以總結成日後百年的金科玉律,甚至可以傳承更久……只要朱家軍能順利奪得天下,這一套主張能夠落實,一位成就遠超朱子的聖人,就要冉冉升起了。
這件事情着實太重要了。
堪稱石破天驚,也不爲過。
也難怪幾位老先生如沐春風,如醉佳釀。
而在人羣當中,反應最激烈的竟然是龔伯遂,他思索再三,突然大笑,隨即向張希孟深深一躬。
“朝聞道,夕死可矣!在下能聽聞先生高論,此生無憾!大元大宋皆是過眼煙雲,不值一提,奉行天命,救濟斯民,纔是吾輩讀書人當爲之事!奈何龔某無福,竟然委身元廷,替脫脫之流,爲鷹做犬,犯下了大罪,鑄成了大錯!事到如今,想要回頭,已經是萬萬不能!”龔伯遂慨然長嘆,淚如雨下,“老天不公啊!”
他頓足捶胸,滿腔悲憤,根本不可能作假。
朱元璋沉吟許久,突然道:“張先生,咱想赦免龔伯遂,讓他替咱做事,你可如何?”
如果是平時,老朱可能直接下令赦免,但是今天他把決定權交給了張希孟。
“主公,龔伯遂悔悟,自然可以視作赦免的條件之一,但是卻不好因此就赦免一個人的罪行。再有身在戰俘營,也並非不能做事。修橋鋪路,清理雜物,乃至批閱考卷,清丈田畝,大可以讓他戴罪立功,聽其言觀其行,這纔是正辦!”
老朱思忖少許,竟然笑了,“果然是正道直行……龔伯遂,你以爲張先生之論何如?”
“罪人心悅誠服!心悅誠服!”
龔伯遂站直了腰桿,心中的鬱結蕩然無存,不管做什麼事情也好,總算可以和過去告別了。
他是徹徹底底新生了。
這時候也先帖木兒竟然急了,他對張希孟講的東西還是糊塗的,只覺得元朝皇帝從一開始就是罪行累累,錯誤嚴重,根本沒有奉行天命,簡直糟糕透了。問題是他們這些人該怎麼辦?還有沒有搶救的必要啊?
“張先生,我等該當如何?莫非就十惡不赦嗎?沒有一點改過自新的機會嗎?”
張希孟笑道:“自然是有的,你們首先要真正反思,要認同均田均賦的主張,要把自己放在和百姓的一樣的位置。只有如此,才能徹底跟過去切割,才能重新做人!”
雖然沒有給他具體的承諾,但是也先帖木兒已經十分滿意,連帶着其他幾位蒙古高官也都鬆了口氣。
同時他們也明白了,這就叫格局!
難怪朱家軍俘虜他們之後,並沒有下殺他們,人家志存高遠,豈是凡夫俗子能理解的!
從今往後,就老老實實改造好了,總還有機會的。
這是一場讓所有人都很滿意的大會……轉過天,朱升和賈魯相約,兩個人騎着驢出城,懷中就揣着朱家軍的分田大綱,前去探查民情。
張希孟講身體力行,不會因爲他們的一番談論,就完成了分田大業,恰恰相反,真正艱難的工作還在後面。
但是這倆老頭明顯信心十足,毫不畏懼。
“咱們可不能讓年輕人小瞧了,老馬更要當先啊!”賈魯笑呵呵道。
朱升皺了皺眉,“可咱們騎的是驢啊!”
“驢怎麼?這小驢跑起來,可不比馬慢……不信你瞧着!”說着賈魯抓着鞭子,朝着朱升的驢屁股,狠狠抽了一下!
“老賈,你使壞,你玩的陰的!”朱升死死抓着繮繩,險些摔下去。他的背後響起賈魯的笑聲,老頭也給了自己的小驢一鞭子,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