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交易,發行多少貨幣。
只要能換到相應的商品,就不會有貨幣超發的問題。
事實上單純依照庫存金銀髮行紙幣,也有問題,而且還是很多人都忽略的問題。因爲商業交易客觀需要一定數量的貨幣,商業越發達,需要的貨幣就越多。
在中國曆朝歷代,天下太平之後,要不了多久,就會出現糧價急劇暴跌的情況,比如唐初,鬥米幾千文,但是很快隨着天下太平,就有鬥米四五文的記載,下降了幾百倍之多。
對於這種情況,大多數人還是持肯定的態度,認爲盛世繁華,物阜民豐,米價降低,民生大好,甚至把米價便宜視作政績,視作太平盛世的特徵,大加鼓吹。
其實稍微有些經濟學常識,就會發現,這是有問題的。
一斗米幾千文,固然不行,可是穀賤傷農,後果更加可怕。
因爲大體上雖然老百姓用的貨幣不多,但是繳納苛捐雜稅,婚喪喜慶,總要用到一些貨幣。
糧價暴跌,農民換不到足夠的貨幣,遇到了花錢的事情,就要借款,一些人還不上高利貸,就不得不變賣土地,走向破產……因此看歷朝歷代的頭幾十年,都有這樣的規律,先是因爲剛剛結束戰亂,百廢待興,物價奇高。
然後用不了幾年,因爲生產恢復,糧價就暴跌下來,朝廷進入盛世。隨後盛世之下,蘊含危機,老百姓的收入下降,破產增多,兼併越來越嚴重,幾十年後,就危機四伏,迫切需要調整,改革之聲,就會此起彼伏。
自兩漢到唐宋,基本上都是這麼來的。
出現這個情況的原因自然是非常複雜的,但是卻也跟貴金屬供應不足有關係……米價暴跌,換個角度,就是錢價暴漲。
爲什麼錢會更值錢?
因爲缺少金銀銅。
再說得直白點,如果寶鈔單純跟金銀銅綁定,拿不到足夠的貴金屬儲備,就不發行那麼多的紙幣……結果還是鈔貴糧賤,百姓受苦。
所以說來說去,紙鈔背後絕不是單純的貨幣儲備,而是由國家信用背書的商品生產能力。
這裡面有兩個要件,一個是國家信用,一個是商品的生產能力。
國家信用很好理解,那商品生產能力是什麼呢?就是要有足夠多的商品,不然的話,就算你的貨幣是全球通用的,信用無與倫比,但是你的產業空心化了,又開動核動力印鈔機,肯定會通貨膨脹的,而且還會越來越嚴重。
張希孟跟這幾位闡釋了他的想法,大傢伙都耳目一新,雖說沒有立刻五體投地,但都有些敬佩。
只是宋濂好奇道:“張相,民間到底要做多少生意,這個我們怎麼知道啊?”
孫炎想了想,竟然主動道:“其實也不難,我們收上來多少田賦,這是有數的。依據田賦,就知道民間有多少糧食,老百姓要拿糧食出來賣,然後才能去買需要的商品。老百姓買多少,作坊纔會做多少……這中間或許還有差距,但並非不能估算。所幸當下田畝平均,也沒人可以逃避稅賦,估算起來不難,要是放在大元朝,只怕就南轅北轍,差得厲害了。”
孫炎說到這裡,還看了看也先帖木兒,竟然有些同情他。同樣是擺弄紙幣,脫脫的變鈔也不能說完全是錯的,只是很可惜,他的運氣太不好了。元廷從上爛到下,好事也會失敗的,壞事更會失敗,歸結起來,就是不管懂王還是睡王,誰都沒轍,積重難返了屬於是。
張希孟微微點頭,沒想到自己這個秘書還真有點才幹,貌似他們家就是擺弄生意的,有些心得,也算是正常。
“沒錯,民間大致的交易量,我們是能估算的。但是還有一件事,需要我們小心,那就是外界的破壞!”
賈魯好奇道:“可說的是張士誠?”
張希孟道:“當下我們主要生產糧食,絲綢和棉布雖然有生產,但數量不及張士誠,另外就是鹽!如果張士誠利用食鹽,大肆換購糧食,造成糧食短缺,或者積攢大批的寶鈔,兌換金銀,造成物價波動,都會影響到我們的寶鈔穩定。”
聽張希孟的分析,如果是軍中諸將,大約就要喊着滅了張九四了。
不過這邊顯然都是文人,思維自然是不同的。
劉伯溫就道:“如今百廢待興,老百姓能穿粗布衣服就夠了,絲綢和棉布,也就是軍中能用到,這個可以想辦法。但是最麻煩的就是鹽!柴米油鹽,一樣少不得,這是民生物資,如果讓張士誠捏在手裡,對我們可是大大不利。”
宋濂道:“天下產鹽無非三處,東南的海鹽,西北的池鹽,還要巴蜀的井鹽,偏偏我們一樣不佔,這可如何是好?”
劉伯溫笑了,“景濂兄,你怎麼忘了方國珍?”
“方國珍?”
“對啊!他現在正跟張士誠開戰,消耗肯定不小,前些時候,他派兒子過來,上位和他談的也是食鹽……如果我們想辦法,多從方國珍手裡弄兩浙的鹽,張士誠就沒法掐我們的脖子。說不準,還能倒賣食鹽,賺一筆錢!”劉伯溫明顯比宋濂靈活多了,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劉伯溫自己在老家拉起來一支鄉勇。
爲了能維持,各種賺錢的手段都想過了。
比如劉伯溫就很清楚,有些徽商就會到江浙沿海,採購食鹽,販運到內地賺大錢。
經過了大傢伙頭腦風暴式的探討之後,整個情況就明確了。
張希孟做出了總結,“我們必然要發行寶鈔,而這個寶鈔的基礎是以糧食爲主的商品。而爲了保證寶鈔幣制穩定,我們需要弄清楚民間的貿易數量,這一點就由孫炎挑頭去計算……必要的時候,要請李相公那邊幫忙,討要戶部的清冊。”
孫炎連忙答應,“卑職曉得了。”
“再有第二項,食鹽作爲民生必需品,又是我們缺少的,應該跟方國珍那邊達成協議,儘量多囤積食鹽……我們要採取官方售賣的辦法,把食鹽抓在自己手裡,保證食鹽充足,鹽價穩定。維持住了糧和鹽,寶鈔便變動不了多大!”張希孟對着劉伯溫道:“這事情怕是要伯溫先生出面了。”
劉伯溫一怔,“張相,我,我和方家父子有仇,他們想抓我全家,我去跟他談,仇人見面,只怕……”
“怕什麼!”
張希孟突然打斷了劉伯溫,冷冷笑道:“如今我們勢大,方國珍勢小,我們太太平平,他跟張士誠刀兵相向!我們不是去求他施捨食鹽,而是給他一條活路!伯溫先生,往後跟外人打交道的時候多了,你可不能太過君子了!”
劉伯溫深深吸了口氣,眼神之中,漸漸露出了神采……遠處的也先帖木兒都是一哆嗦,真猜對了,這人心裡有刀子!
讓他去對付方國珍,那不正是仇報仇怨抱怨的好時候嗎!
張希孟是真夠黑的,往後這種熱鬧事,還少不了,真是值得期待啊!
安排了這倆人之後,其實還剩下一件大事,那就是貨幣本身,必須有足夠的防僞手段。
畢竟他們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貨幣真實有效的基礎上,萬一冒出來哪個大神,印出幾百萬貫真假難辨的寶鈔,往市面上一放,那就徹底歇菜了。
不過這種事情不是跟他們商量的,必須有請專業人士。
陸洲這小子找來了揚州,應天,還有宣城等地的印刷繪畫高手,大傢伙湊在一起,又研究了交子,寶鈔的特點,再翻閱資料,總結防僞手段。
比如紙張油墨的選擇,比如印刷技術,比如特殊的標記,還有給紙幣編號等等……基本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就這樣,他們弄出了第一批紙幣,送到了張希孟面前。
張希孟簡單看了看,就問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那個……你還能畫得出來嗎?”
陸洲怔了怔,眼珠轉了好幾圈,這才鼓着腮幫道:“能畫出來,但我不會畫了。”
“爲什麼?”
“因爲畫一張一貫錢的,需要三天時間,我現在幫忙鑑別假幣,能賺得更多!”陸洲悶聲道。
張希孟突然哈哈大笑,“好……這麼說,還是有造假的可能了?”
“嗯!比我厲害的人,也會有吧!”
張希孟深以爲然:“能做到這樣,已經算是不錯了。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不可能完全杜絕假幣,除非大傢伙都不用紙幣了……既然造假的成本很高,我會安排人,監督各個市場,及時鑑別假鈔,發現問題,嚴懲不貸!”
陸洲深以爲然。
時至今日,發行寶鈔的一切準備工作已經妥當。
接下來就是正式推出了。
誰能有幸擁有第一張華夏寶鈔呢?
是尊貴的吳國公朱元璋嗎?又或者是哪個幸運的商民百姓?
很顯然,答案是張希孟。
他早早來到了原來的糧食銀行前,拿出了一錠金元寶,鄭重存了進去,換出了一百六十六貫華夏寶鈔。
可就在張希孟走後,這錠金元寶立刻招來了無數人的垂涎!
張大清官哪來的金元寶啊?
這不就是那個盜賊留下來嗎?
果然是真的!
據說這錠金元寶可有趣了……原本是方國珍搶來的金佛,聽說是要獻給大都元皇帝的。結果被人偷走了,熔成了元寶。
隨後這個盜賊和人打賭,到了金陵來偷朱家軍的高官,他進了張相的家,結果家徒四壁,什麼也沒有偷到,反而留下了一錠元寶。
這哪是普通的元寶,完全是張相清廉的鐵證啊!
好玩的是張相發行寶鈔,又把這錠元寶存了進去,又成了華夏寶鈔的見證……小小的金元寶,賦予了多少含義!
這玩意簡直能當傳家寶了!
沒準還能辟邪通神,保佑家宅安寧,從此高官輩出,光耀門楣……很快,一大羣金陵的富商,有錢人,全都跑到了糧食銀行,哪怕出十倍,百倍的價錢,也要把金元寶弄到手!
眼瞧着一場熱鬧的競拍就要開始了,這時候突然從人羣當中走出來一個人。
“哼!你們這些髒手也配碰張相的元寶!老子告訴你們,誰也拿不走!這是我的!”
“你?你算什麼東西?你能出多少錢?憑什麼歸你?”幾個富商,對這個其貌不揚的人,瘋狂輸出,我們要請回去,庇佑家宅的東西,怎麼可能便宜你,做夢!
此人不慌不忙,“我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們誰也拿不走!因爲這錠元寶是贓物!而我……”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呵呵道:“就是那個進入張相府邸的賊!”
說完這句話,他把雙手一背,得意十足道:“來人,把我綁起來!順便把物證帶上!讓我去見張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