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和李善長湊在一起,辦起事來,比其他人更加順暢得多,畢竟張希孟眼光過人,格局足夠,而李善長重在務實。兩個人湊在一起,絕對是珠聯璧合。
當然了,前提是他們的心思放在一處,要是互相爭鬥起來,或者彼此下絆子,那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偏偏在爭取吳中才子這一點上,兩個人高度一致。
首先李善長藉着韓秀孃的案子,清理了金陵城大批的老舊官吏。這還只是個開始,可以預見,其他各地的元朝舊官吏,要麼改變腦筋,要麼立刻滾蛋……而他們走後,留下了無數的位置,需要人去填補。
如果按部就班,那就是通過張希孟主導的學堂,補充官員。
那樣一來的話,對老李可不是什麼好事情。。
而此刻吸納吳地人才過來,他們雖然敬重張希孟的主張,但是卻要歸附到李善長的麾下,也算是擴大老李的勢力了。
至於張希孟,他倒是比較超然了。真的,張希孟已經看淡了權勢,也不在乎錢財……他特別超然。
他已經見識到了思想的力量, 如何鼓搗出一整套能夠落到實處的思想, 從而長遠地影響天下走勢,那纔是張希孟在乎的。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咱已經站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上,什麼秦皇漢武, 什麼帝王將相, 不過是浮雲,浮雲而已!
至少也要跳出一個王朝的侷限, 拿幾千年的尺度, 衡量天下,沒錯, 咱的格局就是這麼大!
不過說來說去,還是要想着怎麼打通渠道……
“李兄, 現在蘇州那邊急需兩樣東西, 其一, 是更多更詳細的文章說明,讓他們真正理解我們的主張。第二, 就是要有一條安全的通道, 讓願意歸附我們的人, 有路可走。”張希孟低聲說道。
李善長含笑,“前一條張相自己想辦法, 我是管不着。不過後一項我倒是有點想法。”
“哦?李兄準備怎麼做?”
李善長一笑,“張相, 你還記得一個人不?”
“誰?”
“就是那位女糧長啊!”
“江楠?她能幫上什麼忙?”
李善長一笑,“她是不行,但她有個親戚,此人叫做施伯仁, 如今正在金陵教書!”
張希孟這纔想起來, 這位既是著名女詩人鄭允端的丈夫,又是蘇州城的鉅富, 雖然被張士誠可持續竭澤而漁了,但是人脈關係依舊在。
“李兄,你打算怎麼辦?”
李善長轉身,拿過來一張地圖, 跟張希孟笑道:“瞧見沒有, 我打算在長興這裡,準備船隊,然後從太湖運送吳中才子過來。”
張希孟點了點頭,“這條路的確不錯, 可張士誠的水師不弱,又有太湖水賊,我怕不安全啊!”
“哈哈哈!”李善長忍不住大笑,“張相,這些時候你忙活寫文章,兼濟天下,卻忘了眼前的事情。太湖水賊也要吃糧,也要活着……張士誠霸佔了蘇州之後,斷了他們的食鹽,想要迫使水賊俯首帖耳。”
“還有此事?”
“嗯,正巧咱們和方國珍談妥了,食鹽是不缺的。我們把鹽交給太湖水賊,他們不但自己吃,還把食鹽賣到了蘇州,賺了不少錢。”
“什麼?”
張希孟着實有點驚訝,“李兄,張士誠守着淮東,可是產鹽重地,他不缺食鹽,怎麼還會允許太湖水賊賣私鹽?”
李善長又笑了,畢竟現實的魔幻程度,永遠超出了寫書人貧乏的想象力。
張士誠是有食鹽不錯,但是他依舊延續了以往鹽商的那一套,層層分潤,加之他要養兵幾十萬,鹽價就比起以往,貴了一倍不止。
他用食鹽,壓榨百姓,老百姓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
官鹽吃不起,那就吃私鹽。
反正私鹽生意一直都有,你張士誠就是私鹽販子出身。
不得不說,張士誠明明應該是最懂食鹽這塊的,他不但沒有找出官民兩便的路子來,反而在元朝的弊政上變本加厲了。
他玩加倍,下面人就敢超級加倍。
沒有辦法,到了老百姓這裡,也只能在私鹽上面超級加倍。
有趣的是,因爲朱家軍手握糧食,擁有足夠的議價能力,逼着方國珍給了低價。
毋庸諱言,如今的朱家軍,又差不多是天下間最清廉高效的一支隊伍。
轉運食鹽,沒有層層加碼。
因此賣給了太湖水賊之後,由水賊再轉賣給蘇州百姓,竟然價格還比張士誠的官鹽便宜了三成多。
所以說張士誠的拉胯,是全方位的,無可救藥的。
而看似水火不同爐的敵人,在私下裡還通過奇妙的商業渠道,詭異地聯繫在一起,不得不說,這是亂世特有的黑色幽默。
聽到這裡,張希孟已經胸有成竹。
“李兄,你要藉着太湖水賊運人,我也打算藉着太湖水賊,把文章送過去,你看這麼樣?”
李善長點頭,“那樣最好!咱們分頭行動,不可遲疑。聽說上位要回來了,咱們給上位準備一份大禮。”
張希孟點頭,返回了值房,張希孟立刻召集了宋濂,葉琛等人,把情況說了一遍……這幾位也是目瞪口呆,被這個世界的奇妙傷害不輕。
等反應過來,幾個人就開始了忙碌。
蘇州那邊只是拿到了一些文章,還有更多仔細的解釋,更精妙的論述,沒有拿到手。這些東西本是張希孟用來教導學生的,既然那邊迫不及待,他們就趕快整理,一刻也別耽誤,趕緊送過去。
首先就是由張希孟撰寫歷史講義……這部分主要是梳理秦漢唐宋以來的發展規律,把土地,農業,人口講清楚。
明白了這個,也就知道了張希孟這套東西的理論基礎。
然後宋濂負責撰寫諸子百家的學說,歸結儒家最初的主張。隨後還有兩漢儒家,以及程朱理學的主旨。
把脈絡梳理清楚,歷史規律和思想發展,二者一拍即合!
到了這一步,什麼天命論啊,什麼正統論啊,包括理學視之爲命根子的“理”,也都瓦解冰消了。
並不存在什麼至高無上的理,談理氣,談心性,談這些空的東西,都只是不瞭解歷史演變的規律。
拋開一切紛繁複雜,最根本的只有兩個字:生存!
張希孟和宋濂聯手,把這些東西講清楚,差不多就等於給病人做好了診斷。
隨後就要開出藥方,要怎麼辦?
這玩意依舊要張希孟來做,他思索再三,提筆寫下兩個字:分工!
張希孟所講的分工,可不只是工場手工業階段,狹隘的分工。他講的是在先秦時候,人們聚集在王田上耕種,隨後井田制瓦解,土地歸了家庭所有。
在家庭所有的基礎上,出現了家庭內部分工,也就是男耕女織。
隨後又經過了一千多年的發展,到了現在,農業已經有了相當進步。再保持傳統的男耕女織的習慣,已經是一道枷鎖了。
必須把所有人都當成勞力,人盡其才,物盡其用。
產出更多的糧食布匹,創造更多的財富,進而富國強兵,將中原大地從下墜的國運當中,挽救回來。
張希孟粗略看了看,他的這一套東西,還有不夠圓滿的地方,有些地方也沒有講清楚。而且鼓勵人們從土地的束縛中走出來,進入工場作坊……但是現在哪有那麼多的工場?想要發展紡織業,原料在哪裡,市場在哪裡……這些問題都很現實,也都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但是毫無疑問,在大的邏輯上,張希孟還是做到了自洽。或者說,那些蘇州的才子們,能認識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剩下的問題,就只有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斷探索解決了。
這些內容很快被印刷成小冊子,頭一批就足有三百本。
墨香尚存的書籍,坐着水賊的船隻,漂過太湖,進入了蘇州境內,送到了吳淞江畔,送到了高啓的學堂。
“張公真乃當世聖賢!”
再看過這些內容之後,高啓已經五體投地,深信不疑。
果然是一條新路!
他迫不及待把文章之中的精華抄錄出來,交給了幾個好友。
此時的高啓也顧不得僞裝了,他只想儘快把文章送出去。
因爲在這段時間的激烈爭論中,有相當一批頑固文人,他們不承認張希孟的主張,痛罵離經叛道,說他是標新立異,忤逆聖賢,喪心病狂,罄竹難書!
說張希孟是比少正卯還可惡一萬倍的歹毒惡人。
甚至說當世最大的混蛋,不是大都的元天子,而是金陵的張賊!
有不少宿儒竟然去找張士誠,諫言張士誠,立刻奏請大元天子,由蘇州出兵,討伐逆賊,在他們必殺的名錄上,張希孟的排名,甚至還在朱元璋之上,這個牌面屬實無敵了。
只不過罵得越狠,就越證明張希孟所講觸動了一些最深層的東西,要不是恨到了極致,又怎麼會發瘋?
索性就讓你們瘋得更徹底一些!
高啓不再掩飾,直接大聲疾呼,有志之人,該去金陵,去增加學問,去增長見聞。追隨聖賢,輔佐明主!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醞釀,第一批足足二十幾個人,也登上了船隻。爲首的兩個人叫唐肅和餘堯臣,他們滿懷希望,眺望金陵方向,豪情涌動。
“此去必定大展拳腳,不負韶華,不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