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取嶺南之地,幾乎是朱元璋打得最輕鬆的一戰,時間不長,以朱亮祖、周德興等偏師將軍,輕取州縣,橫行無忌。
何真投降,數萬人馬被俘。
取之如探囊,輕鬆無比。
這樣的戰鬥,如何能勞動吳王大駕?
可事實上,不光是朱元璋,包括張希孟,參政朱升,翰林學士宋濂,侍讀學士葉琛,侍講學士章溢,另外還有諸如施伯仁,高啓,張羽,徐賁等等,幾乎朱元璋麾下三分之一的文臣,都隨軍南下,一起坐船,直奔廣州城。
包括剛剛通過商科考試的這幫小菜鳥,也隨軍開拔,聲勢浩大,一起南下。
燥熱的風,吹拂在臉上,心也跟着煩躁起來。
一些北方的人,顯然受不了嶺南的暑熱,漸漸產生了一些水土不服的症狀。
江柯倒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靠着方子還有攜帶的藥材,幫了不少人。以至於那些成績比他好太多的同科,也是恭恭敬敬,十分客氣。
大傢伙在晚飯之後,涼風乍起,就湊在一起,暢談無忌,開心聊着。
在一羣人裡面,包括陳迪,也加入其中。
“上位和張相此來,意在崖山,我一個商人,懂得倒是不多……只是聽說宋少帝死在了那裡,似乎十分悲壯?”陳迪的目光看向了江柯,期待着他的看法。
“確實十分悲壯。”江柯沉吟道:“彼時臨安失守,五歲旳宋恭帝投降元廷。可忠義之士,人心不死,楊淑妃在國舅楊亮節的保護下,帶着自己的兩個兒子,逃出臨安,南下聯絡義士,企圖繼續抗元。他們先去的就是福州,隨後元軍殺至,再去泉州,彼時泉州商人蒲壽庚不許宋室君臣入城,相反還屠戮趙宋宗室,反戈一擊,賣主求榮,卑鄙無恥!”
陳迪驟然一驚,忙道:“我聽說這個蒲壽庚是色目人,元廷很賞識他?蒲家後人榮華富貴,綿延至今,依舊顯赫!”
這時候圍攏過來的人多了,包括賣假書的,他突然跳起來,“我也聽說過,蒲家無恥,出賣宋室。咱們該上書吳王,以後進入泉州之後,要把蒲家上下,悉數貶爲奴僕,男人爲奴,女人爲娼,生生世世,永遠下賤。讓千人踩,萬人踏!最好,最好再立個跪像,就像對付趙構那樣,才能解氣!”
別看這小子嘴臭,但是這個主意卻得到了大傢伙的贊同,背主投敵的無恥之徒,誰都是蔑視的。
大傢伙紛紛嚷嚷着,要給宋室報仇。
但是人羣之中,也有人微微搖頭。
這個表示相反意見的,名叫朱同,他有個大哥,叫朱異,而他爹正是朱升。
陳迪笑道:“小朱學士,你有什麼高見?說說吧!”
朱同略沉吟,就說道:“蒲家無恥無德,理該受到報應,怎麼處置,我都沒有說的。只是我反對爲宋室報仇,趙宋之亡,雖然忘在蒙古人之手,但歸根到底,還是自己不爭氣。依我之見,這個國家該亡!”
“何以見得?”陳迪好奇問道,其他衆人雖然通過了考試,但每個人的文化水平千差萬別,諸如那些商行的老賬房,甚至是廟裡的和尚,這樣的出身能講明白南宋之亡,也是難爲他們了。
朱同就說道:“別的不說,滅宋的急先鋒,便是降將范文虎,此獠不聽節制,大戰臨頭,竟然還爭權奪利,沉迷享樂,飲酒作樂,只知道跟賈似道吹噓……待到交戰之時,一敗再敗,命他接應,結果竟然因爲鳥鳴,誤以爲元軍殺至,便一退三十里,坐視友軍全軍覆沒!”
“如此無能之人,竟然靠着賈似道庇護,襄樊兵敗之後,只是降一級而已,還鎮守堅城安慶。隨後元軍殺至,又舉城投降!反過來成了元廷打手,滅宋先鋒。趙宋一朝,早就沒有什麼是非曲直。”
“再有臨安陷落之後,殘餘的文臣武將,匯合兵馬義士,一路逃到了嶺南之地,試圖聚攏兵馬抗元。然則此時,幾位重臣內鬥不止,文丞相被驅逐,陸秀夫和張世傑受到打壓……越是外敵壓境,越是生死存亡,風雨飄搖,就越要防範自己人,就越是不能捐棄前嫌,同仇敵愾。趙宋之亡,四成亡於蒙古,六成亡於內鬥!這就是我的看法!”
朱同本是個溫文爾雅的,可說起趙宋之亡,竟然也慷慨激昂起來。
在場衆人也是認真聽着,好些人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滅宋的急先鋒竟然是個降將……也頭一次聽說,原來大忠臣文丞相還受到了猜忌,被驅逐了。這樣的忠臣都得不到重用,趙宋之亡,也就情理之中了。
給這麼一羣自己作死的人報仇,似乎情理上當真有點說不過去。
但是面對這麼個情況,又該怎麼看呢?
咱們大傢伙千里迢迢,舟船勞頓,直奔崖山,瞻仰古戰場,又是爲了什麼呢?是惋惜趙宋之亡,還是反抗元廷殘暴?
到底要怎麼定調子,此行的重要性在哪裡?
史冊昭彰,海天壯闊,又該如何看待前人?
大傢伙開始討論激烈,但漸漸的,聲音又低沉下去,江柯和朱同,全都低下了頭,有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思。
其他衆人說了一陣子,也理不出個頭緒,索性閉口不言,只有賣書的還不服氣,“你們就是迂腐,討論是非對錯幹什麼?孔夫子尚且爲尊者諱呢!要我說啊,大不了修史的時候,用春秋筆法就是了。大宋朝君極正,臣極賢,將士忠勇,捨死忘生。然則運終數盡,不敵天命。如果還覺得惋惜,就多說說二十萬人,以身殉國的壯烈,讓後人感動流淚,也就夠了。”
“你閉嘴!”江柯怒了,“千秋史冊,豈容你隨意胡言亂語?小心我抽你!”
賣書的嚇得一縮脖子,但還不服氣,哼道:“你說我胡言亂語,可我讀了寫史書,也都是這個調調兒,可見古人也都是這樣糊弄罷了!”
江柯真想揍他了,偏偏朱同卻嘆道:“這話說得也不算錯,最後歸結到天命運數也就是了,可是過去幾年,張相幾次寫文章,說天意即民心,已經推翻了天命之說。如果咱們也還是如此歸結趙宋之亡,顯然就淺薄了。我想張相此來,必定是有高論。咱們或許可以期待。”
期待張希孟能給出什麼高論嗎?
此刻的中軍大帳,重臣雲集,同樣也在激烈討論着,令人詫異的是,劉三吾赫然在列,同時在場的,還有幾位嶺南的儒者。
擺在他們面前的東西,正是張希孟給朱元璋寫的那份幾萬字的東西。
衆人不斷傳看,越看越是心驚肉跳,哪怕已經習慣了張希孟犀利的宋濂等人,此時也是陷入了震驚之中。
而劉三吾已經是坐立不安,驚得站起來。
他猶豫了再三,才鼓足勇氣道:“張相,我,我以爲此論不當,不該這麼說的。”
聽到這話,高啓幾個就要站起來反駁,張希孟卻笑呵呵道:“今天請大家過來,探討此事,就是爲了反思過去,籌謀未來。有什麼不妥當之處,大可以說出來,開誠佈公,言者無罪!”
“張相,你這麼說了,那我就斗膽請教……文丞相,陸秀夫,還有無數忠義赴死之人,他們皆是士大夫,張相又爲何要鄙薄士人?千年來,士人上佐天子,下理萬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歷朝歷代,名臣輩出,先賢不斷。道統得以傳承,文脈得以延續,皆賴士人之功,便是在這個大帳之中,名臣鴻儒,也是所在多有,我怕張相之論,會,會傷了天下人心。”
劉三吾說完,還仔細看了一圈,希望得到迴應,但是很不幸,朱升繃着臉不言不語,宋濂也只是皺眉頭,還在頻頻看着張希孟所寫的東西,隱隱約約,他似乎有所領悟。
“我要說的不是某個士人,而是士大夫這個羣體。”張希孟沉聲道:“自秦漢隋唐以來,士人地位不斷提高,到了趙宋,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已經成了人盡皆知的事情。而此時此刻的士人,也不再是以天下爲己任,保全名聲,保護家族,已經成了大多數士人內心深處的最根本想法。太平的時候,家國天下,固然還能兩全。可是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大多數士人先想到的必然是自己。屈膝投敵,尚且可以繼續榮華富貴,若是名聲敗壞,失去官位,則萬劫不復。在這個當口,士人們往往表現得黨派之爭更加嚴重,內鬥不休,互相攻訐,視彼此爲寇仇!”
張希孟的這番話可謂是很不客氣,劉三吾想要反駁,但是卻發現不少人竟然點起頭來。道理也很簡單,史書上的確是這麼寫的,事實也的確如此。
每當亡國大禍臨頭的時候,士大夫一直要求維持大局,維持體統,祖宗之法,輕易不可改變,彼此撕咬更加劇烈,黨爭兇悍,彼此視爲寇仇。如果能把內鬥的三分功力拿出去對付外敵,只怕都不會亡國。
趙宋如此,明朝晚期也是如此,至於帶清,還有什麼好說呢!
“歸結起來,我以爲根本就是士人擁有超越王朝的優待,他們和普通百姓是分開的……所以我以爲此來,是要埋葬士大夫情節,悼宋之亡。承襲軍民不屈之志,前赴後繼,恢復中華!”
“這也是新朝法統來源!”張希孟斷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