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都暢所欲言,開誠佈公,張士誠在蘇州差不多十年,從最初歸附元廷,到後來接受大明冊封他到底做得如何,他手下人如何,到底該怎麼蓋棺定論,如何評斷這十年光陰!
張希孟一邊說着,一邊目視全場的衆人這裡面有錢用勤,有不少傾向大明的豪門大戶,也有施伯仁這種曾經被張士誠害得家破人亡的,另外也有高啓等爲首的蘇州才子,再加上被周蕙娘帶來的一些老百姓。
這些人坐在一起,大約是可以給張士誠一個評價了。
但這個話題是如此沉重,誰也不敢開口。
成王敗寇,此刻張士誠已經被明軍拿下,替他說話,那不是爲匪歌功頌德嗎?
還想不想好了?
當然了,過去他們都是張士誠治下的人,如果只是痛罵,那爲什麼過去不曾有什麼動作?這個問題大約就是你怎麼不戴帽子,誰讓你戴帽子了?
不管怎麼回答,只要想找你麻煩,就別想跑。
因此衆人都選擇沉默以對。
張希孟笑道:“大傢伙有什麼顧慮,我心知肚明,其實大可以不用擔心什麼。不管是對韓山童,還是彭瑩玉,劉福通,陳友諒,我們大明都有個定論,或褒或貶,爲的就是讓人心服口服。”
“諸位,我們身處亂世,天下分崩離析,戰亂不斷,豪傑並起,能成爲一方霸主,至少都是做對了一些事情的。至少是得到相當力量支持,不然沒法雄踞一方,尤其是能佔據富庶蘇州,足足十年之久,張士誠這個人,還有他麾下的這一支力量,到底是怎麼回事,從十八條扁擔,到雄踞一方,從一方霸主,到無人響應,起落之間,不能只歸結爲天命。唯有把道理說清楚,才能給後人提供參考,引以爲戒。’
張希孟又語重心長道:“我們這些人,是要提子孫後代負責,要把事情講清楚,所以我想請大傢伙對千秋青史負責,爲天下萬民說話,來公平論斷張士誠。請大家放心,此番說話,絕不會因言獲罪,更不會有什麼後顧之憂。’
張希孟又看了看,最後衝着錢用勤笑道:“你往來次數很多,參與雙方談判,你就說說,張士誠到底如何?’
錢用勤無可奈何,只能斟酌道:“張相,張士誠不識時務,貪財好色,縱情享受,手下也盡是一羣亡命之徒,自然是罪大惡極,不消多說只是他也曾救濟百姓,母親曹氏壽誕,張士誠便開粥廠,施捨糧米。尤其是他還耗費血本,治理白茆河,修築堤壩,解決水患,又廣種蠶桑,使得商貨遠通,似乎也不是一無是處只是草民才疏學淺,不知道該怎麼蓋棺定論,怕是還要請張相指點。’
張希孟微微一笑,可以說這些評語他半點不意外,完全在意料之中。或許到此爲止,就可以做個全面的結論,他做過一些好事,但依舊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或者說他投靠元廷,有損氣節,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值得肯定。
張希孟沒有貿然下結論,而是問道:“錢先生提到了白茆河,似乎這場治水,十分重要。那我想請教,治水前後,可有什麼變化?’
錢用勤打起精神,立刻道:“回張相的話,在治河之前,洪水氾濫,每三兩年,就要淹沒兩岸田地,百姓苦不堪言。而治河之後,兩岸再無水患,光是桑田就多了五十萬畝之多!”
“光是桑田嗎?”張希孟突然追問了一句。
錢用勤一愣,只能解釋道:“張相,這裡適合種桑,一畝桑田要比一畝農田賺得更多,這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是嗎?”張希孟又追問了一句。
錢用勤大吃一驚,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難道不對嗎?
此時施伯仁突然開口,“桑田比農田賺得多,可百姓碗裡吃的是米,不是生絲!說到底,修河堤,種桑樹,不還是對大戶好嗎!”
錢用勤更加吃驚,只得道:“種桑養蠶,繅絲織綢,自然也要用到百姓,不少人以此爲生,要說只是對大戶好,也是未必吧!’
這倆人隱隱爭論起來,在場衆人,也是各樣心思,有人同意施伯仁的看法,有人覺得錢用勤更加公允。
張希孟道:“既然您們有了爭論,那不妨就看看,這條白茆河治理前後,用了多少人力物力,產生了多大效果,治理之後,桑田多多少,百姓民生又是如何?財稅是否增加,是否做到了富國裕民!”
張希孟環視全場,對大傢伙道:“這件事格外重要,弄清楚了全部真相,就能公允地評價張士誠,就能弄清楚,這些年間,蘇州城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張希孟這一句話,兩邊都動了起來。
相比起錢用勤,施伯仁跟着張希孟這麼多年,在明軍這邊,也學了太多做事的本事。更何況爲了自家的仇恨,他更要弄清楚這件事情,不至於做個糊塗鬼!
伴隨着施伯仁下去走訪,高啓等人也沒有閒着。
另外吳大頭,還有周蕙娘,全都各自安排人,或者親自走訪漸漸的,一個可怕的真相浮出水面。
在張士誠進入蘇州之後,蘇州城裡和城外,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尤其是最近幾年之間,出了蘇州城,農村破產,農民逃跑,光是跑去明軍治下的百姓,就足有十萬之衆!
這還不包括那些到了太湖,落草爲寇,或者隨着船隊出海,當了海盜的百姓。
桑棉吃人,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纔是蘇州鄉村的現實!
“張相,張士誠要享受,要養兵,早些時候,他還向大都供應糧食,這些都落在了蘇州百姓頭上。爲了滿足私慾,張士誠縱容大戶,兼併土地,改種桑棉,以求賺取更多。
施伯仁擲地有聲,向張希孟介紹情況。
絲綢棉布確實比糧食更賺錢,只不過老百姓會因此更加獲益嗎?
貌似未必。
首先大戶爲了多種桑樹,多產絲綢,他們是大肆兼併土地,把百姓變成佃農,替他們種桑養蠶,大頭收入都落到了大戶手裡,老百姓拿到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這還不打緊兒,由於種了桑樹,就要購買口糧,偏偏口糧也掌握在大戶手裡土地加上口糧,一頭牛,被剝了兩層皮!
下場可想而知。
那些沒有被搶走土地,依舊種田的百姓,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想什麼呢!
土地兼併了,但是賦稅逃不掉啊!
不但逃不了,還加倍落在了普通百姓頭上
年辛苦下來,扣除稅賦,仔細一算,連口
糧都不夠。
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要喝稀的,或者乾脆就餓肚子。
有些更慘的百姓,實在過不下去,乾脆就把田賣給大戶,從自耕農變成佃農。
“張相,治理白茆河,前後動用民夫兩萬,累死的人不下三百。治理之後,多出了五十多萬畝良田,悉數被大戶圈佔,還有臨近的田畝,也都被用盡手段搶走。治理洪水,修建堤壩,百姓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相反,還家破人亡,這就是張士誠的治水之功!’
施伯仁說到這裡,已經是切齒咬牙。
功勞?
放屁!
誰還昧着良心說張士誠有功,那他就是腦子壞掉了!
等再次聚集在一起,施伯仁將這番道理和所有人說了一遍,錢用勤明顯一怔,確實是沒有料到」。
“歷代治水,不都是如此,弊在當代,功在千秋。要不是有些可取之處,百姓也不會贊同治水!”
施伯仁哈哈大笑,“若是這麼講,隋煬帝也是千古聖君了!”
錢用勤繃着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何必欲加之罪!”
施伯仁凜然不懼,厲聲道:“百姓贊同治水,但不贊同這種只爲了富戶方便的治水!治水前後百姓妻離子散,走死逃亡他們哪裡還有機會說話?還不都是得了好處的大戶,搖脣鼓舌,替張士誠粉飾。這樣下去,怕是過不了多久,張士誠就成了愛民如子的典範。反而我大明成了賊寇了!”
錢用勤臉色一變再變,其餘大戶也是渾身不舒服,彷彿千百隻蟲子,在身上亂爬似的。他們將目光一起放在張希孟的身上,哀求張相能替他們說句公道話。
而此時的張希孟,終於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諸位,正本清源,說明白是非對錯,這是最爲緊要的事情。我們攻城略地,打下了不少地盤,其中有元廷興建的馬場,我大明兵馬,得以籌建騎兵,在歷次戰鬥中,立功不小衆所周知,宋朝一直苦於無馬,飽受欺凌。如今有了馬匹,能不能算是元廷功勞?”
“只怕是不能吧!他們圈佔土地,建立馬場,搶奪百姓田畝,牧馬中原,殺戮無算。他們的作爲,可不是爲了給中原大地留下幾十萬匹戰馬。同樣的道理,張士誠修建白茆河大堤,也不是爲了造福蘇州百姓,說得更乾脆一點,他只是爲了更方便從百姓身上割肉罷了。”
“這就是我的結論不妨把這一段話抄錄下來,送給張士誠,讓他也好好看看!”
接到了這番話之後,張士誠暴跳如雷,隨後又老淚橫流最後的這點臉面,也讓張希孟給扯下來了。
你怎麼不早點殺了我啊?
張士誠彷彿受傷的惡狼,垂死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