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整個大明,估計除了張希孟之外,就沒人不稀罕朱元章的御筆。雖說咱老朱半路出家,雖然咱的書法沒達到頂尖兒,光是御筆兩個字,就已經足夠晃瞎大多數人的眼睛了。
張希孟不在乎,那是因爲他寫的東西,可以和老朱分庭抗禮,甚至讓張相給你寫一封,那是能流芳百世的。
而讓老朱寫,那就是僅限本朝使用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張希孟的確有瞧不起老朱的本錢,一個臭當皇帝的,跑我們家得瑟什麼?
不過除了張希孟之外,誰也沒有這個底氣。
尤其是蘇州這個地方,剛剛歸附沒有多久,人心尚且沒有安定,一份來自應天的御筆手書,着實是震撼了整座城市。
臘月二十九的晚上,送到了沉如蘭的手裡。
天還不亮,竟然有人聚在了她家的外面,就想看看傳說中的御筆,沾一點好福氣。
這只是等到了天光放亮,沉如蘭的婆家人出來,見到了這幫鄉親,直接告訴他們,別等了,壓根沒有拿回家,直接放到了作坊裡。
作坊?
這麼要命的東西,怎麼能放到作坊裡?
“方老哥,你可要管管你家的兒媳婦,有好東西,可不能往外面拿,留在家裡,當傳家寶多好!”
這話還沒說完,老太太抓着掃帚,就從裡面殺了出來。
“又是馬尿黃湯灌多了,跑我們家搬弄是非來了!你可真是好大的狗膽!別瞧着我們兒媳婦有了出息,就來添亂,告訴你,我們娘們不吃這一套!”
敢情沉如蘭的這個婆婆,竟然也是個兇悍的,追着這幫人狼狽逃竄,一直殺出了街頭,纔像個德勝的將軍,凱旋而歸。
“老頭子,別傻站着了,趕快準備年夜飯,咱們一家要好好過個年!”
……
在另一邊,作坊門口,掛出了金燦燦的御筆,圍在這邊的人,何止上千。
大傢伙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可不得了!
巾幗巧匠。
御筆承認,皇家御封,就算憑着這塊招牌,往後都能吃喝不愁。
“沉大姐,你們的絲綢皇爺都說好,這往後可不能隨便賣了。一定要十倍才行,這可是御用之物啊!”
有了皇家肯定,就可以漲價,多賺錢。
相當於封神了,蘇州上下的匠人,全都盯着,羨慕不已。
從此之後,她們就衣食無憂了。
只不過令人意外的是,沉如蘭並沒有多少歡喜,甚至還有些憂慮。
她把所有織工召集起來,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商議個辦法,未來的路要怎麼走!
有了陛下承認,等於是一步登天,從今往後,咱們就什麼都不用愁了。
“有人已經跟我說過了,咱們只要每年織幾百匹絲綢,除了供應宮裡,還有達官顯貴的,剩下就高價賣到市面上,保證能讓咱們衣食無憂,靠着陛下的御筆,咱們就都能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這不是好事嗎?
可從沉如蘭的語氣中,能明顯感覺到不是那麼高興,她在愁什麼?
“也沒有什麼,就是以往總想着咱們生意做大了,多僱傭些女工,把生意做大了。可要是按照這麼辦,咱們就什麼事情都不用幹了,坐在那裡數錢就是了。”
居然有不用怎麼幹活,坐着就能把錢掙了的好事。
這還用猶豫嗎?
女工們不但猶豫了,還足足花了一個下午,來討論這事情。
得出的結論竟然是不行!
咱們的作坊,還有一半是朝廷的,蘇州城還有那麼多女織工,咱們只有把生意做大,才能對得起朝廷的投入,也才能僱傭更多的工人。
少而精的匠人路線,不是她們的選擇。
或者說她們也需要精緻的綢緞,但是不能以犧牲效率爲代價。
“今天晚上暫時休息,明天早上,大年初一,就跟我下去,咱們挨家挨戶,拜會桑農,跟他們談個好價錢!咱們要大幹一場!”
誰也沒有料到,一羣婦人,竟然放着大年初一的好日子不閒着,紛紛下鄉,去拜見那些賣給她們生絲的桑農。
先感謝桑農以往的康慨幫助,又告訴他們,天子御筆的事情……隨後問大傢伙,能不能合作?
畢竟往後能送到宮裡,由皇家帶貨,不光是工匠作坊,他們這些桑農也是光榮的。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給個面子吧,咱們籤個約書,今年的生絲就歸我們了。
基本上沒有哪個村子能扛得住這一番攻勢。
到正月十五之前,沉如蘭帶領着女工拿下了五十多個村子的約書,一下子捏住了充足的貨源。
“蘭姐,你這手可真是厲害!那些作坊都懶得要死,不過正月十五,他們纔不會動彈,咱們先下手爲強,今年保證贏了!”
沉如蘭呵呵一笑,“光是贏就夠了?我還要大贏呢!”
“大贏?”
“對!”沉如蘭咬牙道:“前些時候,瞧他們那些惡語相向,把咱們說成了青樓出來的!說到底不還是害怕咱們嗎!這麼多年了,別看只是埋頭幹活,他們那些手段,咱們有什麼不知道的!高買低賣,串通一氣,上下其手,大發利市。”
沉如蘭輕笑道:“咱們不用那些上不得檯面的手段,就光明正大,堂堂之師,擊敗那些人!”
這些女工盯着沉如蘭,眼神裡都是敬佩的目光,“蘭姐,你可真厲害!下手也真狠!”
沉如蘭深深吸口氣,冷笑道:“沒法子,都是他們逼出來的!咱們捱了那麼多打,吃了那麼多苦。熬到了今天,好容易萬事不備,咱們不是求財的,咱們要爭這一口氣!”
女工們一.asxs.頭。
沒錯,就是要爭這一口氣,讓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瞠目結舌,驚掉下巴!
既然如此,還等着幹什麼,都動起來!
還沒出正月,蘇州的市場,已經是山雨欲來,血雨腥風。
好容易躲過張希孟屠刀,沒有成爲竹竿掛件的商戶們驚訝發現,僅僅一個過年,手下的織工流失了不少,尤其是那些技術過人的,更是損失慘重。
對手彷佛是早有準備,一挖一個準。
凡是被挖走的工匠,多半都有些過人的本事,有人還不止一樣。他們一走,好些關鍵的工藝就斷裂了。
繅絲,織綢,染色,總會出現各種問題,弄出來的絲綢,就是不如原來。
絲綢質量不行,原來多少年的老夥伴也維持不住了。
紛紛抱怨,有人乾脆就棄暗投明。
過去是捧着銀子,提前上門,把錢放下,轉身就走,生怕你不收,不給他們發貨……現在不行了,這幫人不但要驗貨,而且還要讓他們保證質量,不如以前,人家就不要,或者在貨款上打折扣。
沒辦法,誰讓你們的東西不行呢!
過去當慣了爺的絲綢大戶們,被氣得肝顫兒,竟然毫無辦法。
他們盤點了一下過去最拿手的辦法,現在一看,竟然都不管用了。
比試後臺,仗勢欺人。
對不起,行不通了。
人家通着天呢!
靠着財大氣粗,拿錢去砸。
還是不行,人家那邊分股份,只要幹得好,大傢伙一起分紅。
再有就是組織人去罵,詆譭對手,逼着她們幹不下去。
這一招他們前面就用過了,時至今日,那就更不要想了。
一份御筆,加上張相的文章,已經給女工們上了兩道保險,誰再敢動她們,那就純粹找死了。
接下來就是拼真本事了。
可是對於絕大多數的大戶來說,他們竟然發現自己沒有多少真本事!
這就是自詡會經營,離開他們不行的經商高手嗎?
你們的本事哪去了?
難道除了收買官吏,沆瀣一氣,就不會別的嗎?
蘇州的女工們,攻城拔寨,迅速推進。
哪怕是老朱,都聽說了她們的舉動,仔細瞭解之後,深深陷入了震撼當中。
“提前採購生絲,掌握貨源,拉攏織工,授予乾股,一起分紅,又主動聯絡客商……這其中縱橫捭闔,刀光劍影,絲毫不比戰場上的手段差。說她們是巾幗英雄,一點不爲過啊!”
老朱忍不住讚歎道:“先生看,那些絲綢大戶,還有辦法應對嗎?他們能不能起死回生?”
張希孟一笑,“主公怎麼看?”
朱元章沉吟道:“咱們就是靠着百姓,打敗了豪門大戶,纔有了今天……論起來咱是願意看着女工大刀闊斧,畢竟咱們就是這麼來的。可要是這些大戶一敗塗地,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事。”
張希孟呵呵一笑,“主公這話就未必妥當,如果大戶們只會下三濫的手段,情願意他們一敗塗地……不過據我所知,大戶們也想到了一招。”
“什麼招數?”
“我聽錢用壬說,錢家已經和復旦學堂的機械系聯絡上了。”
“他們聯絡起來幹什麼?”老朱大惑不解。
“錢家是想弄到那種一次紡織六十四根絲線的織機。”
“什麼?他們要那個?”
張希孟點頭,“現在織工跑了那麼多,而且工錢又上來了。過去能招募三十個女工的錢,現在只剩下十個……走機械的路子,也是被逼無奈!”
誰能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竟然迫使人們關心起織機來,開始追求技術進步了。這是張希孟萬萬沒有料到的。
誰說一定要大舉殖民,滿世界開拓市場,才能鼓搗出工業化的?
自己這不也是弄出了苗頭嗎!
雖然只是通過提升女工地位,增加用工成本,逼迫商戶開始關心技術,重視機械,但毫無疑問,這是個良好的開端,就看接下來能走多遠了!
老朱倒是很好奇,“錢家這麼幹,能行嗎?”
“當然不行了!”張希孟說得很乾脆,“先不說織機能不能迅速弄出來……就算弄出來了,復旦學堂那邊也不會傻傻只賣給錢家。而且我還授意報紙,要多關心發明創造。只要沉如蘭她們多看看報紙,沒準還會捷足先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