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回來,攜着風雷。
大傢伙委屈巴巴的,過去些日子,實在是把他們嚇壞了。鹽運使衙門,吏部,戶部,乃至刑部,工部……全都有人牽連進去,從朝中到地方,從文官到千戶所的武將,都沒有逃脫。
就在張希孟和老朱爲了旨意扯皮的這幾天,就有上百位官吏丟了腦袋。
其中就有兩位濠州跟出來的千戶官。
他們藉着設立千戶所的機會,竟然把上百家竈戶劃到了他們手下。這一次廢除竈戶,他們不答應,有竈戶逃跑,他們縱兵追上去,把人給打死了。又把屍體扔到了大海,隨後又把家人也給搶走,其中一位千戶還霸佔了死者的妹妹……
犯事的千戶見了張希孟,還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張先生。
索性……就別見了!
大明朝立國年頭不多,老朱約束也嚴格。
但到底是承襲了不少元廷的傳統,總是在不知不覺的地方,影響着大明的朝局,讓人苦不堪言。
就拿丞相這個位置來說,元朝的丞相,是能夠和皇帝掰手腕的狠人。李善長原本還能耍些手段,庇護百官。
隨着他改變了態度,對老朱唯命是從,下面人就不服他。
不夠強,不能和皇帝爭,憑什麼當丞相?
這一次張希孟回來,這幫人都湊上來。
就有那麼點意思。
張相纔是真宰相,我們都靠着張相這棵大樹了。
拿出宰相的氣度,總攬朝局,我們都支持你。
包括楊憲和胡惟庸兩個人,也是被老朱的霹靂手段嚇到了,至少現在他們是沒有能力,左右朱元章的決定。
既然如此,那不如歸附到張希孟的門下,靠着張相,庇護大傢伙。
然後靜待時機。
畢竟只有先轉到了張相身後,並且站個好位置,然後才能順利完成背刺。
短短時間,朝局變化,風雲際會,龍吟九霄。
就看咱們張相怎麼出手了?
“李相,百官輔左天子,治理百姓。多爲一時才俊,不論是舉薦爲官,還是科舉入仕,都是紮紮實實,靠着功績,靠着辦事的本事,走到今天的。試問尚書侍郎,誰又是無所作爲,尸位素餐?”
張希孟義正詞嚴中,又帶着強烈的憂慮,“這樣的官吏,堪稱國家棟梁,結果動輒成百上千斬殺,縱然有罪,也是我大明的損失啊!”
李善長翻了翻眼皮,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可我選擇閉嘴!
老李現在是真的學乖了,斷然不肯留下任何把柄。
敢指責天子?
你張希孟膽子大,脖子硬,我可不行!
因此李善長只是訕訕無言。
可聽在其他官吏的耳朵裡,尤其是楊憲和胡惟庸,都覺得大爲振奮。
果然,張希孟有挑戰天子的意思,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幫幫場子。
“張相憂國憂民,一語中的,下官五體投地。”楊憲先是深深一躬。
胡惟庸也斟酌道:“張相當初教誨下官,以蒼生爲念。如今政務多有怠廢,百姓病矣,國家病矣!正待張相妙手回春啊!”
張希孟看了看這倆人,微微一笑,“說得好啊,只是一國之病,不是一個神醫就能治好的,還需要大傢伙一起齊心協力纔是。”
齊心協力?
難不成張相是暗示大傢伙,要捏成一個拳頭,用一個鼻孔出氣?
咱們聯起手來,才能跟陛下週旋?
好!
只要你張相願意,我們唯命是從,馬首是瞻!
眼瞧着這幫人氣勢洶洶,彷佛要跟着張希孟上戰場,搖旗吶喊……朱升、汪廣洋、毛貴,這幾個人都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尤其是朱升,他沉吟道:“張相,醫國醫民,皆是陛下一人。鹽道官吏,如此荒唐,也難怪陛下震怒,張相可要拿捏分寸啊!”
張希孟含笑點頭,“請楓林先生放心,我心裡清楚。”
說完之後,張希孟又對其他人道:“大傢伙務必記住,我們只有一個機會,必須上下一心才行!”
楊憲和胡惟庸大喜,心說這是要和陛下硬碰硬了嗎?
張相,我們支持你!
可那些真正爲了張希孟好的,全都黑了臉,張相,你別腦袋發熱啊!
毛貴到底是武夫出身,生怕張希孟犯傻,就要站出來,可汪廣洋卻伸手攔住了毛貴,示意他不用衝動。
雖說汪廣洋也不知道張希孟爲什麼這麼說,但是他畢竟是從揚州來的,張希孟那一番交代,還歷歷在目。
張希孟不但洞徹朝局,更把朱元章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
你說他會爲了百官,跟天子衝突?
怎麼看都不像是張希孟的作風。
難道說,張希孟要和陛下演一齣戲?
繼續給官吏挖坑?
弄死了吏部和戶部,還不夠,還需要繼續殺幾個?
李善長,楊憲,胡惟庸,哪顆腦袋要保不住了?
汪廣洋胡思亂想,毛貴一頭霧水。
以朱升的智慧,能猜到張希孟肯定有算計,但是卻一時說不清楚。
而楊憲、胡惟庸等人,則是巴不得張希孟衝在前面,替他們遮風擋雨。至於李善長,他只想安然無恙,千萬別再出亂子。
就這樣,衆人懷揣着一百種心思,一起到了奉天殿,求見朱元章。
張相回來了,老朱自然是很給面子,君臣寒暄之後,老朱就問道:“先生,太子在你那邊,情形如何?”
張希孟道:“太子聰敏好學,就跟當初陛下一樣!”
“是嗎!”朱元章忍不住抓着短鬚,哈哈大笑,“咱就知道,標兒是個好孩子……當然了,先生也是好師父,教得好啊!”
君臣聊起了下一代,一時間相談甚歡,大傢伙都只能默默聽着。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老朱才說道:“張先生,最近朝中種種亂局,一個鹽法,牽出了太多的貪官污吏,咱現在也是無可奈何。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可是一味殺戮,也並非良策。先生有什麼妙法,可以教咱?”
老朱姿態很低,竟然是一副求教的模樣。
難道說天子也覺得殺戮過重,想要挽回人心,故此給了張希孟什麼交代?張相纔敢大包大攬,帶着大傢伙來求情?
畢竟張希孟也不是那麼魯莽的人。
大傢伙還在做着最後的猜測。
張希孟道:“陛下,臣竊以爲歷來官場,最大的毛病,莫過於結黨營私,私相授受。”
“國家自有規矩章法在,如果按照朝廷規矩做事,並不會出那麼大的紕漏。可偏偏有官吏任人唯親,破格提拔,把一些才能不足之人,提拔了上來,並且佔據要害位置。投桃報李,這些才能不足之輩,爲了保住官位,更要加緊討好恩主,故此不惜代價,投其所好,拼命收買,其實就是拿錢買命罷了。”
張希孟幾句話,堪稱鞭辟入裡,把事情的關鍵都點出來了。
可問題是看清楚了,不等於能解決。
你張希孟能有什麼辦法,破解這個歷朝歷代的頑疾?
就連現在,你不也是要籠絡一幫人,纔敢跟陛下侃侃而談嗎?
張希孟一笑,“其實早在多年前,臣就設想過此事。”
朱元章一怔,“先生你說過?”
“陛下忘了臣當初建議設立門下省的初衷嗎?”張希孟笑道:“彼時臣就覺得,朝廷政務,大約分成兩部分,一是決策,一是執行。這就需要有兩種官員,一種是執掌部衙,決定大政……這部分人由左相統領,負責輔左陛下,掌舵大明。”
“另外呢,就是那些負責執行的官吏,這些官吏主要是尊奉王法,勤勉做事,老老實實,按照命令落實政務。當然了,如果這項政務有明顯的疏漏,是需要拒絕執行的。這些官吏因爲數量衆多,針對他們的考覈,初步放在門下省,而最終的權柄,還是在陛下那裡。”
朱元章想了想,突然笑道:“先生確實和咱說過此事,只是這幾年來,你的門下省只是收了些官員的履歷,並沒有多大威望啊!”
張希孟道:“那就不如趁着這一次的機會,分割官吏,大力提拔科甲正途的官吏。用人以循序漸進爲主,提拔德才兼備之人,充實諸部衙門。科舉出身,靠着自身能力做官,就不用對上司唯命是從,可以拒絕一些明顯不合理的要求。循序漸進提拔人員,才能可以勝任,不至於耽擱政務。”
“而且如此一來,就形成了大小相制的局面。尚書高官,自然可以號令屬下,讓他們按照朝廷大政落實做事。屬下的郎中、員外郎、主事、書吏,也能拒絕違背國法規矩的亂命……這些下屬官吏,他們的去留,取決於上級和門下省。如此一來,雖然不能從徹底杜絕貪贓枉法的情形,也能彌補不少漏洞弊病。”
張希孟說完之後,朱元章思量再三,突然大笑道:“張先生,你這麼做可是讓中書省,還有各部衙正堂,損失慘重,失去了很大的權柄啊!”
張希孟笑道:“臣在來的時候,已經問過了大傢伙。他們都願意以國事爲重,上下一心,同舟共濟。臣想來,讓他們交出一些權柄,他們不會反對的!”
老朱終於點了點頭,臉上帶着澹澹的笑,掃視了一圈,而後才道:“剛剛張相所言不虛吧?”
此刻的衆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所謂同心同德,竟然是一起下手,狠狠砍自己一刀!
張相,你真狠!
老朱嘴角上揚,又道:“你們之中,還有比張先生的方法更好的主意嗎?”
羣臣滿心苦澀,卻也只能無奈道:“吾皇聖明,張相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