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有幾天沒去門下省坐班,也沒有去國史館。他在自己的府邸,翻找着一些東西……在張希孟這裡,能找到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朱元章最初練字的毛筆,比如朱家軍第一次分田的公文副本,比如進入除州的第一張安民告示,第一張採購約書……
一個集團初創,任何一件普通的東西,放在百十年後,都會成爲無價之寶。而最初的人們,前途未卜,根本體會不了這些東西的價值。
張希孟只是盡力收藏,努力保留下這些歷史的證據,給後人一鱗半爪的啓迪……在翻找之中,他找到了當初馮國用諫言渡江的文稿,還翻出了馮家兄弟所部名單,一共有八百多人。
這就是當初馮國用和馮國勝,帶兵投靠朱元章,覈查之後,留下的準確名單。
上面還有張希孟查驗之後的簽字。
看着這些歷史的記錄,張希孟撫今追昔,心情十分沉重。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步入了張家府門,直接到了張希孟的書房。
能這麼肆無忌憚的,自然是朱元章無疑!
“陛下沒處理公文?”張希孟有點吃驚,畢竟朱元章是出了名的肝帝,最近李善長雖然還執掌中書省,卻越發不敢專權,很多事情都送給老朱處理,乖得不行。
按照常理,老朱是沒時間過來的。
“突然心裡亂糟糟的,安寧不下來,就過來聊聊。”
朱元章一屁股坐下,看了看桌上的東西,老朱感慨道:“難爲先生還留着這些,西涼王爲了咱的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啊!”
朱元章用西涼王稱呼馮國用。
在他病重消息,傳到京城之後,他本來就被封爲郢國公,經過權衡,張希孟提議追封王爵,以示哀榮。
朱元章同意提議,但又覺得老兄弟一場,爲什麼要等着人死了,才追封王爵?
索性朱元章降旨,先加封馮國用爲西涼王,待到日後平定西域,可以追封涼王。
張希孟自然是贊同。
中書省也沒有意見,所以伴隨着張希孟的那首詩,其實是朱元章加封馮國用爲西涼王的旨意。
第二位活着封王的臣子出現了。
朱元章輕嘆口氣,“先生,咱們還都不老,可多年奔波征戰,也很難說,沒有什麼隱疾。其餘諸將,受傷的更多,有病的也不少。雖說這一次西涼王是誤飲了不潔之水,但很難說,不會有其餘的將領,會相繼離去。一代人終究有落幕的時候,花開花謝,潮漲潮落,本就如此,咱心裡也有準備,可總覺得空落落的,似乎應該做點什麼。”
張希孟默默聽着,馮國用確實是開啓了重臣離世,名將凋謝的先河,但其餘諸將,也會相繼離去,包括張希孟,也包括朱元章。
沒有誰會萬古長存。
這一點早就被人蔘透了,所有才有立德立言立功,這三不朽之說。
人死了,德行,功業,着作留下來,經久不息,傳流後世,也就算是與世同存,不死不朽了。
“主公若是願意,咱們能不能修一座國史紀念館?專門記錄我們一路走來的經歷,寫下那些可歌可泣的人和事!”
朱元章幾乎沒有遲疑,立刻答應道:“咱就是這個意思,先生以爲在哪裡修建爲好?”
張希孟道:“當初籌建英烈祠堂的時候,旁邊還有一片空地,若是陛下願意,就在那裡吧!”
朱元章點頭,“就這麼辦吧!老馮是第一個,有朝一日,咱們都會進去。這些年的種種作爲,就留給後人評說吧!”
老朱又問了問張希孟的有關紀念館的設想,要怎麼做纔好!
君臣正在聊着,突然外面有人求見。
來人可沒有朱元章那麼有恃無恐,敢直接進來!
不過一看名帖,來人也是頗有名氣,正是天下第一紅賊的吳大頭!
“臣拜見陛下。”
老朱擺手,讓他站起來,“用不着多禮,你來見張相,必是有什麼事情吧?”
吳大頭略沉吟,就道:“陛下,臣見張相,確實是有事。臣想去涼州。”
朱元章眉頭一皺,“爲什麼?你是怎麼打算的?”
吳大頭感嘆道:“臣是聽人說了,向西進軍的將士很難。又聽說馮大都督病重……臣雖然不能打仗,但臣覺得還能做點什麼。譬如說給將士們演戲,紓解一下思鄉之情。還有,臣,臣能借着四處演戲的機會,給大傢伙講講衛生條例,讓大傢伙多加小心,避免悲劇。”
朱元章聽完之後,頗爲感慨,“你能想到這些,確實是不容易,也需要有人去做。只是你現在也有半百之年了吧!長途跋涉,還能撐得住嗎?”
吳大頭一拍胸膛,笑道:“臣身體壯實,能吃能喝,請陛下放心就是。”
老朱點頭,“既然如此,那你就挑選一些人,立刻動身吧!”
吳大頭答應,轉身下去。
令吳大頭也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他發出招募藝人前往涼州的消息,報名之人,數量驚人不說,在這其中,竟然還有不少女人。
這是吳大頭始料未及的。
距離當初張希孟主張興建女學,准許女人爲官,也有十年光景。
在過去的時間裡,大明朝出現了第一批女學生。
數量超過百萬。
她們讀書,成長,分到了土地,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正式身份。
時至今日,有一些女人已經進入官場。甚至還有不少女人創業,在復旦學堂,也有了第一位女先生。
這些事情,在過去完全是不敢想象的。
這一次吳大頭招募人員,前往涼州。
通過考覈之後,就能得到軍籍,成爲大明的將士。
在過去的多年裡,明軍在地方上積累了巨大的聲望,那些從沙場回來的老兵,不但備受尊重,而且普遍生活小康。
許多地方有了紅白事情,都喜歡請幾位立下功勳的老兵,過來主持。
有他們在,整個感覺就上來了。
老兵甚至取代了秀才在地方的作用,成爲人人羨慕的對象。
許多女孩子爭搶着和歸鄉將士成親,蔚然成風。
這些發生在民間的變化,雖然不如朝局驚天動地。但勝在潤物細無聲,回頭看去,已經是天翻地覆。
所以在消息傳出去之後,不但有女子主動加入,還有人前來詢問,能否和前方的將士結親?
這事情吳大頭自然是沒法回答,只能再去請教張希孟。
“此事自然是好事,但必須安排妥當。”
張希孟認真想了想,立刻道:“凡是前往涼州的女子,全都授予軍籍。”
吳大頭連忙答應。
給了軍籍,就代表她們是正式的士兵,誰敢仗勢欺人,自然有軍法從事。
當初吳大頭他們這些藝人,就是授予了軍籍,才實現了身份躍升。
“再有,女子離鄉之後,她們的土地不可以收回,要依舊歸她們的父母所有,順便還要把賦稅免除。”
吳大頭連連點頭,“張相,果然妥帖。”
“再有,咱們和涼州之間,要能通信!”
“通信?”
“對!”張希孟道:“女兒遠走,雖然天各一方,但也不能斷了聯繫。過去咱們朝廷設置了驛站,可以傳遞軍情。民間卻只能通過商賈代爲傳遞消息。這一次咱們要在官方的驛站之外,設立民間的。可以傳遞信件,還有相應的物品。對了,還要設立銀行,可以遠程匯錢。”
張希孟一連說了好多樣,這已經大大超出了吳大頭要求的範圍……張希孟勾勒出一套藍圖。
針對失去多年的故土,想要徹底收復,絕對不只是派兵打下來,那麼簡單。
後續需要讓士兵站穩腳跟,安家立戶。
這就需要有女人前往。
組建起家庭,還要和中原傳遞消息,始終保持聯繫,人、貨、財、消息,全都要暢通無阻。
唯有如此,士兵站得穩,根基打得牢。
在經過百十年的努力,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代價很大?時間很長?
但是不要忘了,中間可是足有幾百年的隔閡,骨頭斷了,筋也折了,想要重新接起來,變得如臂使指,豈是那麼容易的!
“我這就去跟陛下講,再把中書省李相請來,一起拿個主意。”
張希孟跟吳大頭粗略說了說,他立刻擬了個大致的條陳,隨後就迫不及待進宮。
隨後李善長也被請進了宮裡。
天可憐見,咱老李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參與這麼緊要的事情了,聽張希孟說完,李善長立刻眉頭皺起。
“張相,要想把此事辦好,只怕需要地方官府全力配合。再有,當初爲了在北平興學,都弄出那麼大的動靜,這一次卻是往涼州派人,更加遙遠,條件也更差。畢竟北平還是元廷都城,河西之地,可是比不上啊!”
張希孟點頭,“李相看得明白,可故土不復,此心不安!陛下已經下旨修建紀念館,咱們這些人,終歸是要想好,給後人留下什麼!”
李善長微微沉吟,隨即用力點頭,“這個我明白!我給各地下嚴令,要他們當成頭等大事來辦!招募女兵,涼州戍邊,誰敢拖延不辦,就摘了他的烏紗帽!”
張希孟也道:“此事確實需要地方多出力氣,但也不能一味強壓,要不惜代價,把事情辦好,辦妥!”
李善長答應,正說話之間,郭英突然從外面,臉色十分難看。
“陛下,西涼王……走了!”
“走了?”老朱驚問。
郭英點頭,“是走了,臨終之前,他一直聽人唱張相給他的那首詩,他……是笑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