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用儒冠儒服,書卷氣滿身,看他的樣子,像個讀書人更多一些。可事實上這位卻已經是一方之主。
他早在紅巾興起的時候,就和兄弟馮國勝一起,聚集幾百人,佔據妙山,結寨自保。
期間他們也幾次出擊,試圖擴大地盤,有一番作爲。
奈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當主角,馮家兄弟的戰事並不順利,屢屢碰壁。
恰巧在這時候,朱元璋推行均田,又大破橫澗山,聲威大振,經過跟部下親族的商議,馮家兄弟決定主動投靠,自己幹不了,就跟着老朱幹!
朱元璋聽完兩兄弟的訴說之後,點了點頭。
“你們願意投靠,咱自然是歡迎……只是咱要跟你們說清楚一件事,咱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要的。”
馮國用一怔,立刻道:“回朱將軍的話,在下讀過一些兵書,弓馬武藝也算精通,我這位兄弟更是勇猛無敵。朱將軍莫不是覺得我們屢戰屢敗,便輕視了我等?”
“不!”朱元璋擺手,“咱不是這個意思……咱的軍中,有幾條規矩,聽你們的意思,家中頗有產業,未必能和咱們合得來。如果不提前說清楚,只怕會有誤會。”
老朱說着,看了眼旁邊的人,讓他們去把張希孟叫來。
眼下張希孟的身份很有趣……他名義上排在李善長之後,但李善長只能負責田畝財稅,地方治理,糧餉軍械什麼的,卻是沒法插手軍中人事,也就沒法跟這幫掌握軍權的人物勾結。
張希孟也不愛搭理這幫將領,跟他們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可問題是軍隊草創,需要落實軍規,制定詳細的條例,還要協調各種矛盾……大事情自然都是老朱的,可剩下的事情,就都要張希孟來負責。
而且有趣的是這個大事也是有彈性的,人事任命,自然是老朱負責。可每頓的飯菜標準,幾天吃一次肉,軍服制式,能給幾套衣服,軍容儀表,吃喝拉撒……全都要看張希孟的意思。
再加上不少人都是張希孟起的名字,又是張希孟公佈的職位安排,弄得有人私下裡管張希孟叫“小鎮撫”,地位高得不得了。
弄得張希孟都有點遲疑了,別給自己惹禍……他委婉把事情跟馬氏說了,誰知道馬氏竟然笑了。
“小先生,你在這位置上,還能跟我說說,換成別人,只怕就欺上瞞下了。你用不着擔心,我會跟重八講清楚。他要是能忙得過來,就都交給他,讓他沒日沒夜忙去……如果他幹不了,你幫着他分擔,可比別人強多了。”
有馬氏這句話,張希孟也算是放了心。
都說娶妻娶賢,老朱能撈到馬氏這個賢內助,他算是撿了大便宜。
馬氏除了能勸說老朱之外,她還擔負着軍裝被服生產,給將士們製作戰靴,又管着軍醫館,甚至幫着一些老兵牽紅線,結姻緣。
總而言之,馬氏就像是老朱的另一半,用溫情手段,收攏人心,保證這個快速發展的羣體,健康向上。
“咱的運氣不錯,得到了一位少年英才輔佐……就是這位張先生,叫張希孟。”朱元璋熱情介紹。
馮國用聽這個名字一愣,似乎在哪聽過,他站起身,跟張希孟施禮之後,突然道:“先生可知雲莊公?”
張希孟低聲道:“那是我族裡的叔祖。”
馮國用又是一驚,那你怎麼叫這個名字,不怕衝撞了先人?
朱元璋笑着解釋道:“馮先生到底是讀書人,雲莊先生的確是難得的好官……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心念蒼生,一身正氣啊!只可惜雲莊先生無力迴天,病死任上。張先生的父親給他起這個名字,是想讓他記着雲莊先生的前車之鑑,在鄉下耕田傳家,不要再出來做官。只是陰差陽錯,先生流落到咱的帳下,跟着咱這個粗人南征北戰了。”
如果本意是在鄉下,不求入朝爲官,揚名天下,倒是叫什麼無所謂……只是從朱元璋的語氣聽來,他十分敬重眼前的張先生,可問題是這位能有十五歲嗎?
這麼年輕的一位,能有什麼見識啊?
馮國用不免遲疑,眼神之中,帶着一絲絲的疑惑。
張希孟也沒說什麼,坐了下來,聊了幾句,馮國用有心試探張希孟,就主動道:“張先生,前些時候,在下探聽到滁州空虛,就聯合了一些義軍,想要攻佔滁州,結果被知府招募的青壯打敗,損失慘重……先生,我到現在也想不通,百姓爲什麼寧願跟着韃子,也不願意幫助義軍?”
提到了這件事,一旁沒說話的馮國勝也是憤憤不平,他們已經收買了城裡的商人,想要裡應外合,結果不但失敗了,他還受了傷,險些丟了性命,着實可恨!
張希孟聽完,半點都不意外。
“馮頭領,你問百姓爲什麼寧願跟着韃子,也不願意追隨你們?我現在倒是想反問一句,百姓憑什麼跟着你們,不願意追隨朝廷?”
“朝廷?”馮國用把眼睛一瞪,“朝廷失德,倒行逆施,已經是天怒人怨,百姓流離失所,倒斃荒野者,不可勝數。紅巾興起,天下到處都是義軍,元廷搖搖欲墜,難道百姓不該識時務嗎?”
張希孟忍不住大笑,“馮頭領,你說的都對,可是跟百姓有什麼關係?”
馮國用眉頭緊皺,困惑道:“沒關係嗎?”
“天下大亂不假,可若是因此百姓就都起來反抗元廷,此時大都皇帝的腦袋已經離開了脖子嘍!”張希孟笑道:“光是說元廷可惡,並不能讓咱們一往無前,所向披靡……咱們還要拿出一整套辦法,證明咱們比元廷好!真正能讓老百姓追隨咱們。”
“不然趕跑了元廷,來了一羣更混蛋的,從屎坑挪到了糞坑,能有什麼區別?既然都是一樣,那還不如跟着朝廷的知府守衛城池,至少名正言順,還不用擔心讓人衝進家門,大肆屠戮,馮頭領,你看是不是這個道理兒!”
“啊!”
馮國用低呼了一聲,忍不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自己竟沒有想到。
真是好厲害的少年郎啊!
竟然把人心拿捏的這麼準確。
對馮國用來說,如同當頭棒喝,打得又準又狠。
馮家兄弟有點類似郭子興,屬於地方豪強,有些實力……趁着亂世,拿出錢財,招募兵馬,準備有一番作爲。
可仔細想想,他能這麼做,滁州的知府也可以開倉放糧,招募青壯,一起守城。然後也能說外面的紅巾,都是紅鼻子綠眼睛,天天吃人肉,喝人血,讓他們殺進來,大傢伙都完了。
說辭都是一樣的,根本不用改。
是啊,爲什麼要跟着你馮家兄弟幹?
沒道理啊!
“馮頭領,主公和我等商議了許多次,漸漸總結了一套方略。我們推動授田……那些跟元廷有勾結的官吏豪強,有作惡過往的,嚴懲不貸,這就是替百姓伸冤,解決大傢伙肚子裡的怨氣。然後我們推行分田,挨家挨戶,按照合理的比例,重分田畝,給大傢伙活下去的希望,讓百姓看到實實在在的利益,填飽大傢伙的肚子。”
“做了這兩件事之後,我們募兵強軍,再去教導百姓,推翻元廷,打出一個朗朗乾坤的道理,大傢伙自然能夠接受,將士們也就會勇往直前,再也沒有遲疑!”
馮國用終於如夢方醒,大徹大悟,他扭頭看了看二弟,忍不住自嘲道:“可笑咱們兄弟,還聯合那些人去攻擊滁州,殊不知他們各懷鬼胎,如何能贏啊!”
馮國勝用力點頭,“大哥,俺服氣了,回頭把咱們家的田交出來,都給分了……咱們弟兄,還有其他幾百口子,就跟着朱將軍了!”
馮國用深以爲然,他突然起身,雙膝跪倒。
“拜見上位!”
朱元璋大笑,“只要你們認同咱們的策略,就是一家人,就是兄弟手足!”
馮國用大受感動,他頓了頓,這才道:“上位,俺想攻打滁州,其實是想趁機渡江,攻下集慶。”
“集慶?”
“對!集慶就是原來的金陵,六朝古都,虎踞龍盤之地,正是大有作爲之所!非大英雄不能爲之,我們兄弟願意做上位馬前卒,輔佐上位,攻取集慶,席捲東南,一統天下!”
說完之後,馮家兄弟一起拜倒,朱元璋當即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