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無遺策的張先生,居然也會有失誤的時候,這太讓老朱感到困惑了,難道張希孟也有力有未逮的時候?
這事情已經超出了老朱的理解範疇。
不行啊,必須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朱將任務交給了朱標,讓他安排人員,一起來探討此事。
接下了這個任務的朱標心裡頭惴惴不安。
他雖然對這事有所瞭解,但是也不敢說明白得多深……以往這種關係到國家大政的事情,都是請張希孟主持。
只有他能妥當把握大局,不至於出現偏差。
結果張希孟不在京城不說,還涉及到了當初張希孟的誤判……一個弄不好,傷損先生威名,也會影響朝局發展。
無論哪個方面,都不是朱標想看到的。
天大的壓力落到了朱標身上,他反覆思量,仔細斟酌。
最後在心裡擬定了一份邀請名單。
朱標首先來拜訪的人,就是商業部尚書江楠。
“弟子絕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就事論事,把此事說清楚,還望師孃能夠明察,也希望師孃能夠出場,把事情講清楚。”
江楠非常淡定,笑容可掬,“這事還真挺值得說一說的,不過光是我肯定不成,你務必要請李相公,要多請幾位有份量的,才能把事情說清楚。”
朱標連忙道謝,有師孃這番話,他的壓力沒了一大半。
只要能就事論事,就好辦太多了。
隨後朱標去面見了宋濂和劉伯溫,稍微談論之後,劉伯溫就道:“提到這事,張羽和徐賁倆人,還專門去蘇州等地跑過,應該請他們也談談。”
朱標點頭,一一記下。
經過了差不多十天的籌備,朱標總算將各方聚集。
很有趣的是,朱標沒把討論的地點選在任何一座殿宇之中。
而是挑選了東宮的花園,一座涼亭之中。
老朱的位置,雖然依舊面南背北,但是和大傢伙都是平齊的,沒有高高在上。
在朱元璋的左手邊,馬皇后端坐,緊挨着馬皇后的,正是江楠,江楠旁邊,是大宗正李貞,然後是宋濂,劉伯溫,以及宋濂推薦的張羽和徐賁。
而在另一邊,則是李善長領頭,其餘中書省,稅務部,市舶司的官吏,悉數在列,總計十多個人。
這裡面既有皇親宗室,也有朝中高官,還有專業性很強的年輕官吏,後起之秀。
大傢伙採用圍坐的方式,討論一個關乎大明未來的話題,本身就意義非凡。
朱標能主持這麼一場討論,他的細膩周到,也是不言自明的。
朱元璋率先開口,“這些日子,咱仔細回想過……當年張先生提到,由於女工作坊的競爭,提到了生絲收購價格,逼得不少蘇州的作坊研究新的機器,能夠織六十四根線的織機。彼時張先生很樂觀,認爲這種機器必將改變大明朝,咱想知道,這個機器到底如何了?”
衆人微微沉默,朱標就道:“劉學士,您先說說吧!”
劉伯溫立刻躬身,“回陛下的話,這種機器自然是研究出來了,只不過蘇州用的不多,反而用在了北平,有點牆裡開花牆外香的意思!”
劉伯溫提到這話的時候,神色之中,多少帶着點不自然。
一個被寄予厚望的機器,卻沒有在蘇州大放異彩,各種條件最好的地方,竟然沒有發展起來,多少有點顛覆認知。
怎麼說呢,一顆最飽滿,最好的種子,落到了最肥沃的土地上,也得到了最好的陽光雨露,充分滋潤。
結果這顆種子在破土之後,就不往上面長了。
這讓充滿了期望的人們,都大失所望。
從一根線,到六十四根絲線,這是多大的進步啊!
直覺上講,也是個好東西。
可是在實際執行的環節,卻中道夭折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接下來開口的人,變成了徐賁,他是真正研究過的。
“陛下,當初研究新的機器,是落到復旦學堂身上的,那邊確實有幾個高手,加上蘇鬆等地的能工巧匠,製成了一批織機,初步投入蘇州,效果很好,短短半年之內,蘇州絲綢產量,足足增加了三倍之多!”
朱元璋皺眉道:“這是好事啊!那接下來如何了?”
“接下來就因爲生絲供應不足,作坊停工。而且由於生產太多,造成絲綢積壓,非但沒有賺到錢,反而損失慘重。”
“什麼?”朱元璋大惑不解,“生絲爲什麼供應不上?是沒有那麼多桑樹嗎?”
這時候張羽躬身道:“陛下,雖然朝廷限制了桑樹的種植,要確保糧食。但俗話說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本的生意沒人做。其實這些年,依舊不斷有人改稻田爲桑田,增加生絲產量。仔細說起來,十年之間,江南之地的生絲產量,至少增加了兩倍還多!”
老朱更加不解,“生絲不缺,爲什麼還會供應不上?”
“因爲其他地方的絲綢作坊起來了。”這一次說話的人是江楠,她執掌商業部,專門管的就是這方面的事情,手上不缺數據。
“陛下,如今淮東行省,還有浙江行省,大小城市,包括村鎮在內,登記造冊的絲綢作坊不下五百家,其餘沒有登記的更多,保守估算,織工也超過一百萬,甚至更多!”
江楠道:“最初蘇州的作坊可以和地方的桑農談個不錯的價錢,順利收購生絲……但是漸漸的,地方上也有了絲綢作坊,他們更願意賣給自家人。或者有些作坊就是桑農辦的,他們自己種桑養蠶,繅絲織綢,多少錢都是自己賺,又怎麼會賣給蘇州的作坊!”
劉伯溫點頭,附和道:“江尚書講的極是,原本只是蘇州一城,織工工錢上去,用機器還有利可圖,現在遍地都是作坊,織工太多了,再用機器,也就不值得了。”
老朱眉頭緊皺,事情怎麼會這樣?
“李先生,你,你們就不能想辦法嗎?”
李善長無奈苦笑,“上位,這剛剛經歷戰火,各地百廢待興,地方上都迫切希望辦作坊,出售絲綢,改善民生。百姓如此,官吏如此。老臣這邊,似乎也只能嚴查稅款,不許他們亂來,但終究不能禁絕!”
老朱越發生氣,因爲這事情不像是唐勝宗、陸仲亨兼併土地,也不像是廖永忠他們走私獲利……這種事情,是非明白,對錯清楚,只要能狠下殺手就行。
但是這一次的事情,卻是讓老朱十分困惑。
站在蘇州的立場上,發展絲綢作坊,提升紡織工藝,謀求更高的效率,這算不得錯吧?
可是對於其他的城市鄉村,他們同樣需要恢復元氣,需要給老百姓找到出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地產生絲,又有善於織綢的工匠,我們織絲綢,往外賣,賺錢貼補家用,又有什麼錯?
朝廷無論如何,也不該管這種事情!
老朱思量好半天,甚至覺得各地這麼幹,還有點值得鼓勵的意思,民生經濟,不能不管!
“對了,織絲綢,是要通過市舶司的,那些小作坊的絲綢,能行嗎?他們賣不掉,賺不到錢,自然就不做了!”
還行,朱元璋跟張希孟學了幾年,在經濟上,到底不是兩眼一抹黑。
但很快就有人駁斥了,李貞苦笑道:“陛下忘了水師走私嗎?他們聚斂了上千萬貫的財富,其中就有不少是從絲綢弄來的!”
“好啊!”朱元璋氣得拍桌子,豁然站起,怒火中燒!
“廖永忠,俞通海!大蠹蟲!”朱元璋破口大罵,“咱讓他們統領水師,沒想到他們居然爲了一己之私利,壞了國家大事!咱就該早點把他們誅滅九族,一個不留!”
老朱暴怒,嚇得其他人不敢多言,但是馬皇后卻輕咳道:“陛下,此事不是那麼簡單的,就算不往外面走私,只要有利可圖,販運給其他省份也是可以的。市舶司只能管對外的絲綢貿易,不能管對內的。”
朱元璋一陣語塞,隨即道:“難道就只能任由他們這麼幹?蘇州的絲綢作坊,當真就沒有希望了?咱乾脆下旨,嚴查各地的絲綢作坊,規定只許把生絲運去蘇州,這樣如何?”
短暫沉默之後,宋濂開口了,“啓奏陛下,臣以爲陛下未必能下這道旨意。蘇州絲綢作坊果然重要,新的機器也是個寶貝,但畢竟各地有百萬織工,牽連到無數個家庭,他們衣食所繫,陛下如何能痛下殺手,斷了他們的生路?”
朱元璋再度無語。
默默思量之後,朱元璋意識到,這些情況,其實張希孟也都說過。
這就是一個龐大國家,想要發展工商的困境。
要想追求效率,就要減少工匠數量……這話說起來容易,可實際上關係到了家家戶戶,關係到了地方官吏。
層層疊疊,根本做不下去。
不是不想發展,是根本發展不下去。
老朱越發煩躁,忍不住道:“這麼說,當初鼓勵蘇州絲綢業發展,竟然是無用功?”
李善長連忙咳嗽,“上位,算不得無用功,要不是當初的整頓,每年也不會多幾百萬貫的關稅!”
老朱一怔……朱標也弱弱補充道:“還有個機器!”
機器!
朱元璋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問道:“這機器怎麼回事?爲什麼跑到了北平?”
朱標道:“這個機器本來是用來織絲綢的,後來用處越來越少,整個蘇州,也就只有幾臺。是四弟那邊要發展毛紡,這纔買了過去,又從復旦學堂請了幾個人,花了半年多時間,重新造出了能紡織羊毛線的織機,這才重新活過來。”
老朱大爲驚訝,居然還有這麼一層?
“咱問你們,朱棣那邊,會不會也重蹈覆轍,和蘇州一個樣?”老朱看着衆人。
別人不好回答,還是馬皇后輕聲道:“看樣子暫時不會,畢竟北平那邊缺少工匠,僱工可不便宜。”
隨後朱標也道:“不光僱工很難,而且四弟手上很有錢,可以拿來買機器!”
老朱這才一怔!
朱棣四處斂財,什麼錢都要,算計三哥也不手軟,但不管張希孟,還是朱標,都很容忍他,竟然是這個緣由?
老朱思量片刻,又問道:“蘇州的織機,最初用的很好,可接下來生絲供應不上,北平那邊呢?有辦法嗎?”
朱標點頭道:“有!”
“什麼辦法?”朱元璋追問。
“就是從遼東征集,從蒙古人手裡弄……再有,可以從三弟那邊購買!”朱標說到這裡,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真的不是他偏愛朱棣,也不是非要放任朱老四欺負人,而是想養活機器,就必須集中資本,還要集中原材料,全都灌注到北平!
蘇州已經失敗了,如果北平再做不成,這條發展工商的路,就走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