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長當真是老了,白髮蒼蒼,皺紋堆積,眼珠渾濁,老年斑密密麻麻……看着身軀句僂的老李,張希孟一陣錯愕恍忽,人到老了,就是這樣子啊!
也不知道再過二三十年,自己會不會也是這副樣子?
張希孟竟然有那麼點兔死狐悲的意思,是不是不該欺負老李啊?
就在張希孟沉吟的時候,卻發現李善長身軀軟軟倒下去……張希孟手疾眼快,一把攙扶着老李。
此刻朱元章竟然也快步走過來,想要伸手,但是到底還是停住了。只是問道:“張先生,李先生沒事吧?”
張希孟攥着李善長的腕子,脈搏還算沉穩,應該沒事。
可是這位不停往上翻白眼,嘴角還有白沫,張希孟可真是害怕了,萬一把老李嚇死了,那可就熱鬧了。
“李兄,李兄,精神點,有什麼話都好說。”
李善長緊咬牙關,渾身哆嗦,眼看就要過去。張希孟只能道:“老李啊!老百姓可說過,七十不打八十不罵,你這歲數了,咱說清楚就行,不會禍及妻兒的!”
聽到這句話,李善長的眼皮瞬間睜開,身體也不抽搐了,而且還反手抓住了張希孟的腕子,狠狠瞪了他一眼,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姓張的?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你玩突襲,我就裝死!大不了我來個真死,我看你能不能承受得住?”
李善長滿心得意,跟張希孟明爭暗鬥多少年了,咱雖然吃過虧,卻沒有真正敗過,這就是咱的本事啊!
張希孟能不明白嗎!
他一下子就看出來,李善長這就是倚老賣老,耍起了無賴。
在有些時候,你還真沒有辦法,他這個年紀,又是這個身份,還能把他怎麼樣?
不過這是幾百萬貫的大事,不是幾個南瓜紅薯,馬虎不得!
張希孟只能給老朱使個眼色,老朱頓了頓,就指了指旁邊。
“去觀海亭吧!”
所謂觀海亭,就是當初老朱痛飲燕山,大封功臣,朝廷出資建造,旁邊還有個一丈八尺的石碑,上面記載着這一次大宴的全過程。
這些年下來,觀海亭儼然山海關着名的景點。
唯一可惜的事,那次大宴竟然沒有什麼詩作留下來,不然的話,一定是背誦並默寫,絕對逃不掉。
眼下君臣三人紛紛坐下,張希孟擔心李善長過去,還給他弄了一杯自己喝的枸杞水給他。
“李兄,你先喝着,回頭我給你買兩顆老人蔘,幫你續命,你愛死哪裡死哪裡,就別死在我眼前就行!”
李善長喝了兩口,嘆息道:“張太師,我在高麗,最不缺的就是人蔘,跟蘿蔔也差不多了,用不着你破費。我就是突然被嚇到了,我不明白,就算給我多大的膽子,我也不敢佔大明的便宜,你可是清楚的,我這些年,弄死了不下二百萬高麗人,正是靠着他們的血肉,纔算滋養起北平的工業。還有呂宋那邊,甘蔗園裡面,用的也都是他們啊!我就想不通了,你怎麼能懷疑老朽啊!張太師,你可要給我鳴冤啊!”
李善長鼻涕一把淚一把,唉聲嘆氣,哭天抹淚。
面對此老,張希孟還真是無可奈何。
人家年歲在這裡,當真豁出去老臉,就跟你哭,你能怎麼辦?
好在這裡還有朱元章!
“李先生,你用不着哭!”
老朱一聲呵斥,打斷了老李的哭聲。
“咱問你,大明銀行給你行文,讓你統一採用大明樣式的寶鈔,你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李先生覺得咱的面子不夠大,不配高麗用,應該用你李先生的臉,對吧?”
還是朱元章,這誅心一問,實在是太有水平了,根本不給李善長躲閃的空間。
談什麼薅羊毛,那個太低級了。
要談就談欺君的大罪!
國人都有中庸調和的毛病,你說李善長貪墨套利,老李必定不承認,可你說他欺君罔上,老李就會覺得承認貪墨也沒什麼了。
張希孟這些年光琢磨着如何對付朱元章,確實在某些方面落後了。他想退居林泉,也是有道理的。
好在朱元章的水平還在,絕對能捏住老李的七寸。
李善長只能無奈道:“回,回上位的話,臣怎麼敢蔑視陛下,臣只是想方便大明,方便大明從高麗掠奪財富,壓榨金銀物資。所以老臣纔想着高麗的貨幣,要比大明境內便宜,只相當於一半的面值,我,我沒有想別的!”
李善長也算是老狐狸,這麼短時間,就想到了應對之策。
不過好在張希孟準備充分,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老李跑了。
“李兄,事情是這樣的,張信是狀元身份,他主動放棄爲官,開始經商。不要功名,不當官吏,還是堂堂狀元,說放棄就放棄了,原本我也是當個奇人異事。可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張信是李兄的遠房親戚,當真是讓人大吃一驚啊!”
聽張希孟說這話,老李着實忍不住了。
“張希孟,張信考上狀元,可跟老夫沒有半點關係,彼時我早就離開了應天。而且我也不妨告訴你,別打量着就你張家人會讀書!我李善長的親戚,也不是白給的!”
張希孟翻了翻眼皮,“是嗎?只是你這個親戚,也姓張啊!”
“你!”李善長氣得吹鬍子瞪眼!
朱元章擺了擺手,“瞧瞧你們倆,年紀不小了,又是大明重臣,咱的左膀右臂,爲了這點事情也能吵起來?說正事!這個張信怎麼回事?”
李善長無可奈何,只能道:“回上位的話,張信這孩子確實很有才學,能考上狀元,都是他自己的本事。只是他跟我說過,現在官場上太過拘束,而且辛苦一輩子,也未必能封妻廕子,恩澤後人。相比之下,經商致富,也不失爲一條路子。還有……”
“還有什麼?”老朱追問。
李善長無奈,只能說道:“上位,這不是大明在弄遺產稅嗎!他是想着經商發財之後,把財產放到高麗,這樣一來,就能免了稅賦之苦!”
“哼!”
朱元章氣得拍桌子,他是大怒不已。
這個老李,就算他當真沒有做壞事的心思,他身邊的人,也都是這一路貨色,淨想着投機取巧,佔撿便宜。
光憑這個心思,他也就不配當狀元,從朝廷滾了挺好的。
“李先生,他有這個打算,你居然配合他,還給他提供便利,讓他在應天經商,大發利市,甚至還敢折騰貨幣,拿國法當玩笑!李先生,這要是在十年前,咱必定砍了你們九族的腦袋!”
老李苦兮兮的,想要爭辯,卻說不出口。
他聽說張信要經商,就琢磨着高麗土產不少,最差還有那麼多人,有個信得過的人在大明,也挺好的。
所以老李有意栽培張信,提供便利。
這確實是真的!
沒有老李的幫助,張信也不可能把生意做得那麼大。
但是要說這一次的套利,也是老李授意的,那可真就冤枉他了。
不過既然是他養出來的,那他也不能完全擺脫干係。
張希孟沉聲道:“李兄,你提議針對高麗流通的寶鈔,進行標記。可這個張信沒有標記,就充當大明的寶鈔,以此放貸獲利,你懂這是什麼罪名不?”
李善長苦兮兮的,他能不懂嗎!
這筆錢本該是拿去高麗流通,結果卻在大明放貸,數額還不小,這是會擾亂金融秩序的。
而且他的舉動等於增加了貨幣數量,搞不好會引起物價上漲的。
實際上這種寶鈔,就是假的!
足足五百萬假鈔,會是什麼結果?
真要是追究起來,絕對夠老李玩一次九族消消樂了。
“李兄啊,這事我是壓了下來,等着陛下巡邊過來,才透露出去的。這要是放在應天,就算我們想庇護你,朝臣也不會答應,你明白嗎?”
李善長哭了,“張太師,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我謝謝你的苦心……你就別繞圈子了,你說要怎麼辦吧?我這把老骨頭就在這裡了,你想怎麼炮製,說一句話,我李善長算是栽了!”
張希孟忍不住感嘆,“到底是李相公,確實是想的明白!你看啊,事情是這樣的,你非要讓兩邊寶鈔幣值不一樣,人爲隔絕大明和高麗,這就不好,你說是不是?”
“是!確實是!我,我老湖塗了,張太師,你說怎麼辦吧!”
“這事很簡單……只要你放棄前面的要求,兩邊的貨幣統一。這樣一來,張信拿着寶鈔,在大明放貸,最多就是違規放貸,或者說沒有經過允許,就從事額外的經營……這罪名絕對不至於死罪,如果願意積極配合,最多就是罰款,幾十萬貫的事情,你看這樣行不?”張希孟笑呵呵道:“當着主公的面,我公然幫你脫罪,說實話,我這是把一生的名譽都賭上了,李兄啊,我算是仁至義盡,該怎麼辦,你自己想吧!”
李善長翻了翻老眼,無奈苦笑,難爲你姓張的說得出口!
“我聽得明白,也知道張太師的意思,你是想說,要讓我把高麗交出來,把這個賬抹平了,對吧?”
張希孟笑了,“還是你老李聰明!誰也比不過!”
李善長哭了,“我要是聰明,就不會把高麗丟了!這麼多大的一塊肥肉,張太師啊,你可真心黑啊!”
張希孟哈哈一笑,“我也是秉持旨意辦事,咱互相體諒,體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