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謝遷!給中山侯套上一層枷鎖!
文淵閣。
劉健與謝遷相對而坐。
元輔大人神情凝重,臉色很是難看。
便宜行事。
《史記·蕭相國世家》:“即不及奏上,輒以便宜施行,上來以聞。”
簡單來說,就是指可以根據實際情況斟酌處理,不必請示朝廷,不必請示皇帝!
比如李唐賢相狄仁傑,聖曆元年突厥南下騷擾河北,劫掠百姓萬餘人,女帝武則天任命狄仁傑爲河北道行軍元帥,征討突厥,並許以便宜行事之權,被皇帝臨時授予的“便宜行事”之權,允許他自己做主處理一些事務,狄仁傑就成了可以節制整個河北道所有軍民以及官吏的第一人。
又如大明王朝現如今這些巡撫、總督等地方監察官員,在兼領其他專項事務時也被賦予“便宜從事”的權力,他們甚至有權過問和處理如勸課農桑、勘察災情、興修水利等本應由地方官員處理的事務,而且可以隨時下令捉人拿人,包括布政使這等封疆大吏也不例外。
聽見天官大人這些粗鄙之語,劉健忍不住搖頭苦笑。
劉健深吸了一口氣,這神情無比鄭重。
“誠如中山侯所言,自我大明立國至今,倭寇之患始終未絕,反倒是因爲沿海備倭衛所都司的糜爛,導致倭患日益嚴重!”
“木齋,你想過沒有,那些沿海衛所爲什麼會糜爛?”
沿海衛所,重在沿海。
“哈哈哈……”
謝遷豁然轉頭,下意識地追問道。
僅僅只是做一個一心爲國的幹吏,那樣自然遠遠不夠。
聞聽此言,劉健如釋重負,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當然,他能夠堅守本心,做到恪守原則一心爲國一心爲民,與他這順暢的仕途也分不開關係。
“給中山侯套上一層枷鎖!”
他並不是在責難謝遷,而是在點撥於他。
其實,劉健本不想選謝遷繼任首輔,畢竟他劉健是一個循吏,而謝遷是一個幹吏。
他也沒有打擾馬文升小憩,就自顧自地坐在一旁喝茶。
終於,謝遷意識到了不對勁,他默默地閉上了嘴。
“作壁上觀,冷眼旁觀,尸位素餐,對吧?”
“但是,這只是其一,甚至都不是主要原因。”
“你想做什麼?”
“還要……如何?”
“或許你會說,還有川蜀,“蜀錦工甲天下,特設織錦坊供御用”,保寧“有絲綾文錦之饒”,還有山西“潞綢”,“潞城機杼鬥巧,織作純麗衣天下”……”
“昔年太祖高皇帝在天下的各軍事要地,設立軍衛,然後創立了寓兵於農、守屯結合的建軍制度,即是衛所軍制。”
“所以,不如讓湯侯帶兵去肅清一番,該殺的殺,該抓的抓,至少可以讓沿海百姓的日子好過一些!”
“木齋,沿海衛所之所以糜爛,是因爲有人想要它糜爛;沿海倭患之所以猖獗,是有人想要它猖獗!”
“元輔大人,既然您一直心知肚明,爲何還要……還要……”
“但問題在於,這衛所軍戶乃是世襲,武官世襲武官,軍丁世襲軍丁,致使一個個衛所儼然變成了這些武官將佐的自留地,各級衛所軍官利用職務之便,侵佔軍屯土地,私役士兵,倒賣軍械,剋扣軍餉……”
但難能可貴的是,謝遷即便身居高位,也不像那李東陽一樣,廣交黨羽結黨營私,反而謝遷是一個幹吏,辦事堅持原則,爲人光明磊落,簡單說起來就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老夫只是一個循吏,只能竭力維持朝廷的正常運轉,只能確保大明王朝不會徹底崩盤,你明白了嗎?”
“這一次,中山侯湯昊,出兵剿的不是“倭”,而是“衛”,而是“紳”!”
這個回答,就很謝遷。
“商賈向來卑賤,若是背後沒有勢力支持,他們別說與衛所軍官做生意了,只要膽敢登門,就會被這些武夫丘八給生吃活剝了,連點血水都不會剩下!”
天官大人原本正在小憩,他今年已經整整八十歲了,是不折不扣的耄耋老臣。
劉健希望謝遷能夠正視自己,能夠真正見識到這大明官場的醜惡!
聽到這兩個字,馬文升臉色微變。
劉健大有深意地開口提點道,希冀着謝遷能夠體悟到自己話語中的深意。
因爲內閣票擬之權,內閣首輔其實是代皇帝決策,若是如同謝遷這樣眼中非黑即白,惡人全都該死,那這大明遲早會出大亂子!
劉健希望謝遷做出改變,至少變得明智一些。
劉健冷笑道:“你謝遷不是江南士紳的一員嗎?哪怕你自己潔身自好奉公廉明,但是你的家人你的族人你的鄉人呢?”
面聖?
聽到劉健的詢問,謝遷頓時臉色一正。
謝遷說得情緒激動,臉色漲紅。
“單論生絲,江南就是爲整個大明的生絲生產中心,蘇州“家杼軸而戶纂組”,織造花羅、素羅、緞、綢數十種,杭州成爲各地“大賈不遠千里而求羅、綺、繒、帛者必走浙東”的基地,嘉興“蠶桑組繡之技衣食海內”……”
謝遷聞言一怔,臉色逐漸變得難看了起來。
尤其是馬文升的身份地位,連皇帝陛下都不敢對他大聲說話,更何況其他人了。
“他們背後站着的人,足以讓衛所軍官忌憚,不至於爲了蠅頭小利與商賈背後之人撕破臉皮,那麼這些商賈背後之人,到底是誰呢?”
“劉希賢,你是說……”
內閣首輔,就是縉紳領袖,這個位置,需要老成持重,需要多方斡旋,似乎老謀深算的李東陽更加合適。
“那麼,這些商人又是憑什麼,有資格與執掌衛所的軍官搭上線呢?”
“你說的很對,沒有任何問題。”
如若不然,那這內閣,只怕要引進新人了。
此外,像前宋時期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張浚,他被賦予了極大的“便宜行事”之權,許其在川陝地區享有軍、政、財的一切支配權,自張浚經營川陝以來,陝西軍民受到很大鼓舞,使得金軍主將完顏婁室“所下陝西城邑,輒叛”,不得不請求增兵,前宋抗金頹勢自此逆轉。
離開文淵閣後,劉健再次來到了吏部衙署。
“用不了多久,老夫就會致仕了,這首輔之位,只有伱來做!” “凡事不要只看皮,要看骨要看裡!”
“請天官大人隨下官去面聖!”
但是現在,小皇帝不僅賜給了中山侯湯昊“節制地方軍馬權”,還給了他湯昊“便宜行事之權”,這也就意味着湯昊所到之處,他可以調動當地所有兵馬,可以捉拿當地所有官員!
這纔是劉健真正擔心的地方!
“這大明吶,文臣縉紳把持朝政太久,久到他們都快要忘記了,大明王朝的真正主人,並不是他們,而是皇帝陛下!”
馬文升也反應了過來,捋了捋白色長鬚。
“劉希賢,你有病是不是?”
類似於王鏊被天官馬文升選定爲接班人,劉健同樣選了接班人,就是眼前的東閣大學士謝遷。
或許讓謝遷跟自己一起致仕?
這個選擇是不是更好一些?
老首輔現在是真的有些心慌,他害怕等自己致仕之後,這謝遷會跟着湯昊和小皇帝,三人組成“嫉惡如仇三人組”,直接把大明給鬧個天翻地覆啊這!
這人越老越像孩童,渾然沒有顧忌。
劉健目光深邃地開口道:“便宜行事之權,可捉拿任何地方官吏,包括布政使、按察使在內!”
可惜謝遷這輩子仕途太過順暢,自從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后,不是待在翰林院觀政,就是進入東宮成爲太子近臣,沒經歷過什麼官場黑暗,更不瞭解民間疾苦。
奈何經過先前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劉健也算是徹底對李東陽失望了,一個一心只顧着自身利益,枉顧家國天下的利己之人,更加不適合坐上內閣首輔這個位置!
“他這一次,剿的不是倭,而是士紳!”
話聽到這兒,謝遷的臉色已經很是難看了。
“現在的大明,經不起折騰了,天官大人明白嗎?”
“先前兵部尚書許進已經指出,沿海衛所糜爛不堪,而中山侯又有意重建水師,那麼他此次打着剿倭的名義出兵,肯定會藉此機會針對這些沿海衛所下手!”
頓了頓,謝遷突然笑道:“下官以爲,此事未嘗不可!”
馬文升一聽到這話,臉色瞬間狂變。
劉健聽得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劉希賢啊劉希賢,你真是夠了!”
幹吏就是幹吏,只求目的,不論手段。
劉健嘆了口氣,再次出言,給了謝遷重磅一擊。
“此地是吏部衙署,不是你的文淵閣!”
“沿海衛所,重在“沿海”二字,你能夠聽明白嗎?”
“倭寇可以剿,衛所可以清,都沒有問題!”
“但是江南士紳,不可以輕動,否則會出現大亂子的!”
“沿海衛所之所以糜爛,是因爲衛所軍官與商人勾結,買賣走私貨物,通過這一系列手段斂財。”
嗯……
“所以,他們背後站着人,那木齋你想想,這些商人背後站着誰呢?”
劉健聽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元輔,下官以爲,中山侯是想趁機釐清沿海衛所的弊政!”
“人家中山侯又不是什麼瘋狗,你還想着在人家脖子上套上根鏈子?”
“但不管是川蜀還是山西,他們都距離沿海太遠,哪有江南之地佔據了地利優勢方便!”
不知過了多久,馬文升這才幽幽睜開了眼睛。
“這二者迭加在一起,中山侯就是一個行走的……皇帝陛下,他想抓誰就抓誰,他想殺誰就殺誰,地方軍將若不奉命,那就是抗旨不遵;地方官員若敢反抗,那就是以下犯上!”
說完這些話,老首輔就離去了,留下了獨自陷入沉思的東閣大學士。
而且正因爲謝遷是一個幹吏,更加迎合皇帝陛下的胃口,畢竟傻子都看得出來,湯昊和小皇帝一門心思地想要刷新朝政治理弊政,謝遷這個幹吏首輔,或許能與他們這對君臣擦出不一樣的火花。
劉健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謝遷。
“他如果去了江南,那他就是真的瘋狗了!”劉健語氣平靜地放下茶杯,淡淡開口道。
直到謝遷一五一十地道出了這衛所軍制的弊病,道出了爲何沿海衛所會日益糜爛,可元輔大人依舊沒有開口,而是滿臉失望地看着他。
謝遷是成華十一年的狀元,狀元本就前程似錦,謝遷更是將這條路走到了極致,翰林院觀政後便入東宮成爲成化太子近臣,後於弘治八年同李東陽一起入內閣參與政務,等到弘治太子出閣時,又加封爲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可謂是仕途錦繡青雲直上。
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稍微動動腦子啊喂?!
內閣首輔這個位置,要的是能夠穩定住朝堂大局,能夠維持大明王朝的正常運轉。
尤其謝遷還是個嫉惡如仇的幹吏,對待那些貪腐受賄、剋扣軍餉、奴役軍士的衛所將領,他恨不得自己親自前去,將這些狗東西血洗一遍。
“木齋,你覺得咱們這位中山侯,到底想幹什麼?”
“但是你想過沒有,老夫又能如何?”
總而言之,這“便宜行事”之權,權勢之大遠超尋常,更是尤在節制地方軍馬權之上!
“節制地方軍馬權,可調集當地所有兵馬!”
劉健不再去看謝遷,而是自顧自地站起了身,向屋外走去。
“元輔大人的意思是……”
這些話,劉健壓在了心中很久,今日一吐爲快,整個人都覺得輕鬆了不少。
七十歲就很稀少了,馬文升活到了八十歲,還能頑強地挺立到這朝堂之上,爲大明執掌吏部權柄,即便自傲如劉健,每每想到這兒,也不由對馬文升心生敬意。
“比如我大明與倭國的勘合貿易,日商每一次都會採購大量的如生絲、藥材、字畫、書籍等中原特產,那麼木齋你想過沒有,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藉着剿倭之名,巡視沿海衛所,整飭備倭軍務,肅清貪腐將佐,然後再通過這些貪腐將佐,順藤摸瓜地挖出那些士紳……嘿,中山侯真是他孃的天才!”
六十花甲,七十古稀,這“古稀古稀”,就是自古以來就很稀少的意思。
劉健驟然間被罵,也不惱怒,而是笑呵呵地發出了邀請。
馬文升接過柺杖,顫顫巍巍地起身。
“元輔,衛所廢弛,根源不是出在世襲武官制度上面嗎?”
馬文升聽後眸光閃動,隨後頤指氣使地對劉健喝道:“還愣着幹嘛?把老夫的柺杖拿過來!”
聽到這話,馬文升“噗嗤”一下樂出了聲。
只是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愜意的呻吟,他就注意到了正在喝茶的劉健,一張老臉頓時就冷了下去。
“三天兩頭地往老夫這兒跑,你吃飽了撐的?”
“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真是敢想敢做啊!”
“走吧,入宮,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