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之中,波譎雲詭。
李東陽在房間裡面劇烈咳嗽,繼子李兆蕃匆匆取來了湯藥。
“父親,喝了湯藥就休息吧!”
“您的病情愈發嚴重了,不能再如此勞心勞力了啊!”
李兆蕃先前因爲主持湖廣會館,莫名被打入了詔獄之中。
而後因爲朱厚照的不理朝政,劉瑾趁機竊取大權,投桃報李順手把李兆蕃等湖廣鄉黨從詔獄裡面撈了出來。
畢竟他們也沒有什麼罪名,不過就是被扣上了一個莫須有虛假的罪名罷了。
這一點,牟斌同樣清楚,按照這位緹帥的處事原則,放了也就放了吧。
李東陽擺了擺手,端起湯藥一飲而盡,隨後倚靠在軟榻上面。
“兒吶,眼下局勢不明,爲父如何睡得着啊?”
“就在今日,那劉瑾再次被陛下投入了詔獄,無異於是在敲山震虎啊!”
陛下難道不知道劉瑾與他李東陽勾結嗎?
當然知道!
肯定知道!
既然如此,那這劉瑾突然間下獄,就足以讓人驚恐了。
李兆蕃聞言嘆了口氣,猶豫片刻之後,還是大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父親,您是文壇領袖,怎可與那劉瑾這等禍國亂政的閹人糾纏在一起呢?”
莫說士紳與宦官天然對立,這劉瑾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早就惡名昭著、臭名昭著了。
李東陽可是正兒八經的文壇領袖,竟然爲了重新執掌權力,不惜與這劉瑾勾結在一起,饒是李兆蕃都覺得不齒!
聽到這話,李東陽擡頭掃了這個繼子一眼,隨後自嘲地笑了笑。
“若非勾結劉瑾,爲父如何能坐上這內閣首輔的位置?”
“勾結閹豎非君子所爲啊!”李兆蕃再次出言相勸。
李東陽卻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不想跟這個繼子爭論此事。
“這古往今來,閹豎爲何能夠長盛不衰?歷朝歷代都會出現那麼一兩個執掌大權禍國亂政之人?”
“李唐有之,前宋有之,我大明有之,兩漢更是多如牛毛!”
“還不是因爲閹豎侍奉御前,他們就是天子的家奴!”
“比起家奴,我們終究是外臣,所以不得天子信任!”
宦官閹人是自己的家奴,而朝臣廷臣都是些外人罷了,試問哪位帝王不會相信自己人,而是去相信一些外人呢?
這就是宦官閹人能夠長盛不衰的真正原因了!
事實上,太祖朱元璋就是一個不相信宦官閹人的帝王,甚至他吸取歷朝歷代的經驗教訓,爲了防止大明王朝也出現外戚閹人禍國亂政的事情,還曾下過鐵律,鑄造鐵牌,懸置宮門,後宮不得干政,內臣不得幹予政事,犯者斬!
前者一直都執行得很好,但是後者到了永樂年間就出現了變化。
永樂皇帝靠着謀朝篡位即位稱帝,而在他靖難的時候,出現了不少功勳卓著的宦官閹人,比如那驍勇善戰的王狗兒,再比如那足智多謀的鄭和。
是以永樂年間,宦官閹人的地位大幅度提高,出將入相統帥軍隊,太祖高皇帝的禁令形同虛設。
這之後的宣德皇帝,更是在宮廷裡面成立了內書堂,讓翰林官專授小內使讀書,實際上,由於皇帝對於宦官的任使日多,永樂時期就已經開始對小宦官進行培養和訓練,只不過並未正式化和制度化,直到這宣德年間,皇帝將此制度化,對幼年宦官的培養,目的就是爲皇儲準備能處理文字的秘書人才。
而且也正是宣德年間,出現了內閣的票擬和司禮監的批紅之權。
批閱奏章,本是皇帝天子處理國政的主要途徑,永樂、洪熙二朝,一些涉及秘密的章奏,外臣一般不能得知,章奏的批改都出自皇帝一人之手,未嘗委託於他人。
宣德皇帝因爲怠政,始令內閣楊士奇等人蔘與批閱章奏,中外章奏允許閣臣把批閱建議寫在紙上並貼在各奏疏的對面上以進呈,最後由皇帝親自御批,這就是“票擬”。
有了閣臣票擬還不夠,宣德皇帝還是覺得累,於是乎經過內書堂訓練,代替皇帝批紅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就應運而生了,他們負責代爲批紅,代皇帝批閱奏章,這就是司禮監的“批紅”。
宣德皇帝通過分割出帝王權柄,給了內閣部分決策權代爲票擬,又給了司禮監部分決策權代爲批紅,大幅度降低了他這個皇帝陛下的政務工作,於是乎每日章奏文書,他這個皇帝只需要御筆批數本外,皆衆太監分批,遵照閣中票擬的字樣,用硃筆楷書進行批閱。
太監宦官,都是自己的家奴嘛,自己人幫助自己代爲批閱奏章,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而這恰恰就給了宦官閹人竊取大權禍國亂政的機會!
事實上,李東陽還在希冀着,能夠助那劉瑾進入司禮監乃至執掌司禮監!
到時候劉瑾執掌司禮監負責批紅,他李東陽執掌內閣負責票擬,軍國大事皆是出自他二人之手,這就跟獨攬大權沒有什麼區別了。
奈何誰都沒有想到,好端端地皇帝陛下竟突然將劉瑾又給打入詔獄了!
一時間,饒是李東陽都有些震恐驚懼。
“陛下知道了劉瑾先前的所作所爲,卻並沒有懲處他,爲什麼?”
“因爲劉瑾打壓外朝廷臣,這也是陛下想要看到的,所以陛下並未懲處劉瑾!”
李東陽開啓了自問自答模式,他要迅速地理清眼下局勢。
“甚至就連那劉健被劉瑾給趕跑了,陛下也沒有多說什麼,爲什麼?”
“因爲劉健確實該致仕了,陛下即將年滿十八,意味着他即將親政,劉健這個老頑固繼續留在朝堂,與陛下意見不和,所以他遲早都是要致仕的,陛下也會趕他走!”
一旁李兆蕃聽得心驚肉跳,卻是不敢吭聲。
“劉瑾先前的所作所爲,包括跟我勾結,包括算計那中山侯,陛下全都能夠容忍,那爲什麼這一次陛下不能容忍了呢?”
“這一次劉瑾算計的是陳寬,他想要趁機進司禮監,問題出在哪兒呢?”
李東陽又是一陣劇烈咳嗽,臉色蒼白如紙。
陡然間,他腦海中劃過了一道亮光。
“老夫明白了!”
“這一次,劉瑾同樣犯下了與南苑猛虎案一樣的過錯!”
“他不應該將皇帝陛下當成孩子糊弄,這計策失敗的地方就在於,陛下已經不是孩子了!”
想明白了這一點,李東陽長舒了一口氣。
劉瑾下獄的真正原因,還是因爲他輕視了帝王。
正德皇帝朱厚照直接將他的小心思看穿了,這跟糊弄算計天子沒有任何區別!
你可以算計陳寬,但你不能連帶着算計天子,這是犯忌諱的事情!
所以皇帝陛下這次沒有留手,直接將那劉瑾給打入詔獄!
換句話說,這件事情其實跟那中山侯湯昊沒有關係,皇帝陛下壓根就不在意自己和劉瑾對着湯昊窮追猛打!
“兆蕃,通知那些人,繼續動手!”
“這一次,一定要讓那中山侯湯昊身敗名裂!”
李東陽咬牙切齒地喝道,眼神裡面滿是兇光。
他對中山侯湯昊的痛恨,可謂是恨之入骨!
大好局勢被這湯昊破壞殆盡,至今都沒能緩過氣來。
湯昊不死,李東陽心中難安!
李兆蕃長嘆了一聲,還是沒有再勸,老老實實地前去傳訊。
很快,京師裡面謠言四起,核心只有一人。
中山侯湯昊,根本就不是湯家後人,而是冒充身份的蠻夷!
因爲湯昊本人的傳奇經歷,再加上他兇名赫赫,所以這些謠言一經散播開來,瞬間就引起了轟動,成爲了京師上下人人討論的熱議話題!
畢竟這事情可太新鮮了啊!
一個外邦蠻夷,冒用功勳之後的身份,還堂而皇之地成爲了大明王朝的中山侯爺!
這事情要是真的話,那大明王朝的臉面可是真個丟盡了啊!
雖然說,大明自開國以來,就有不少蒙古歸順的韃官,也出了那麼幾位侯爺,但是這性質完全就不一樣好嗎?
他湯昊這是冒用身份竊取侯位啊!
這些謠言裡面,包括了湯昊名義上祖父湯胤𪟝、父親湯昺的生平過往與子嗣傳承,一樁樁一件件都極其清楚,反正不管怎麼看,那都沒有他湯昊這個後人!
至此,真相似乎已經大白!
這個湯昊就是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蠻夷,盜用湯家後人的身份,然後竊取了本該屬於湯家正統傳人湯紹宗的中山侯爵!
一時間,羣情激憤,天下譁然!
而身處輿論中心的湯家人,此刻也是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湯家族老湯俌怎麼都沒有想到,因爲湯昊而如日中天的老湯家,竟然會在瞬間淪爲衆矢之的!
湯昊本人甚至都被打入詔獄生死不明,連帶着還有人故意散播謠言針對中山侯府針對老湯家!
真是該死啊!
湯俌臉色鐵青地坐在位置上面,正在思索着對策。
因爲湯昊下獄,湯木又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現在偌大一箇中山侯府都需要他這個族老支撐。
思來想去,湯俌還是決定前去拜訪一下英國公張懋他老人家,畢竟眼下唯一能夠拯救中山侯府的,也就只有張懋了。
然而正當湯俌準備動身的時候,門房卻匆匆來報。“老爺,不好了,保國公府來人退婚了!”
“你說什麼?”湯俌聞言勃然大怒,“他們安敢如此?這跟落井下石有什麼區別?”
不等門房回答,只見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倨傲地掃了湯俌一眼。
“好叫你湯氏知道,我家國公爺有令,中山侯府與保國公府的婚事就此作廢!”
“好膽!”湯俌臉色鐵青地怒喝道:“就算爾等要退婚,那也應當讓那朱暉親自過來跟老夫商議,你一個下人算什麼東西?當真欺我中山侯府無如嗎?”
“呵!”這管家嗤笑了一聲,“什麼狗屁中山侯府?天知道你們那位中山侯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蠻夷,難怪要剃髮除須呢……”
“放肆!”湯俌一怒之下,直接揮着手中柺杖狠狠打了這管家一下。
管家吃痛之餘卻是不敢還手,畢竟他只是一個下人,就算再倨傲也不能真正跟主人家相提並論。
“今日之辱我中山侯府記下了,來日必定百倍奉還,送客!”
湯俌厲聲喝道,不再去看那管家半眼。
這管家因爲嘴賤捱了一棍子,只能憤然拂袖而去。
湯俌坐回到位置上面,氣得抓起茶杯摔了個粉碎。
“朱暉!”
“你這個匹夫!”
“安敢如此羞辱我湯氏!”
同爲勳貴世家,平日裡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哪怕是要退婚,你也不能派遣一個下人過來,還如此出言不遜啊!
朱暉這麼一做,要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遍整個京師,中山侯不但會淪爲京師笑柄,整個老湯家也會跟着蒙羞!
換句話說,這是親家不成直接變仇人了!
湯俌原本還想着去求一下英國公張懋,結果現在看這朱暉的架勢,恐怕張懋那邊也好不到哪兒去,他上門求助恐怕只會自取其辱!
一想到這兒,湯二伯就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湯昊啊湯昊,伱究竟在做什麼啊?”
“難道老夫當年真的錯了嗎?”
或許是心有所感,湯俌豁然擡頭,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紙。
只見一個接一個的湯氏族人默默匯聚了起來,甚至連湯俌都不知道這些人回京了。
而不等湯俌開口詢問,這些人就讓開了一條道路。
看着那個一瘸一拐的人走到自己面前,湯俌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銳利目光,沉默着嘆了口氣。
“紹宗,你又何必如此?”
“侯爺待你不薄啊!你這一脈的吃穿用度可是整個湯氏最好的……”
湯紹宗聽到這話,面容猙獰地怒喝道:“對我不薄?你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的?!”
“你讓一個蠻夷盜用我湯家身份,然後又讓這個蠻夷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爵位,你現在還有臉說對我不薄?”
“我湯紹宗纔是嫡脈長子,這個中山侯爵位本就是該是我湯紹宗的,是那個該死的蠻夷搶走了我的一切,爲此我還斷了一條腿!”
湯紹宗面容猙獰地咆哮道。
他有資格站在這裡,質問湯俌!
因爲他纔是湯家嫡長傳人!
湯俌擡頭看向湯紹宗,冷聲道:“你以爲你暗中做的那些勾當,侯爺不知道嗎?”
“從開宗立祠之後,你先是借酒澆愁,然後殘殺了府內好幾個婢女,這些都是侯爺在暗中給你擺平的,也沒有苛責於你!”
“然後你又幹了什麼?趁着侯爺出海,與李東陽這些混賬勾結在一起,陰謀發動叛亂對吧?”
湯紹宗被一語道破了心思,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了起來。
“你們命人監視我?”
“什麼叫做“叛亂”?難道這爵位不該是我的嗎?”
“呵!”湯俌冷笑道,“你口口聲聲說這爵位是你的,若無湯昊的救駕之功,我湯家能不能恢復爵位都還是個未知數!”
“你湯紹宗又算得了什麼嫡長傳人?你也不過是過繼給嫡長一脈的罷了,你同樣只是個庶子,更何況你還是個紈絝廢物!”
“湯俌!”湯紹宗被貼臉開大,頓時怒喝道:“我敬你是你族老長輩,你不要得寸進尺!”
“現在誰都知道湯昊這個該死的蠻夷命不久矣,難道你還要一錯再錯嗎?”
“你非要讓我湯氏淪爲天下笑柄,你才心滿意足嗎?”
湯俌張了張口,最後卻是無言以對。
現在的局勢,確實沒有辦法了。
湯昊被打入詔獄,李東陽和湯紹宗又密謀奪權,甚至不惜將湯昊的真正身份宣揚出去,使得湯昊身敗名裂!
如此一來,就算湯昊能夠出獄保住一命,可也於事無補了!
要怪就只能怪,李東陽太狠太毒,抓住機會了就非要整死湯昊不可!
湯俌不再看湯紹宗一眼,而是鐵青着臉看向了其他湯氏族人。
“那你們呢?”
“你們也想跟着這畜生背棄家主嗎?”
“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沒見你們這些混賬跳出來!”
“現在倒是好了,家主罹難你們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想要撇清關係?”
面對湯俌的斥責,湯家衆人面面相覷,不過還是很不服氣。
“什麼家主?分明就是蠻夷!”
“對啊!我早就說過,湯昺根本沒這個兒子!”
“我湯家功勳之後,怎可因爲一個蠻夷而淪爲天下笑柄?”
“沒錯!不能受這蠻夷牽連……”
一道接一道的聲音響起,湯俌只覺得滿心悲涼。
但凡湯紹宗爭氣一些,但凡這些湯家族人有那麼一兩個出色的年輕後生,他當初都不會同意讓湯昊奪走爵位,平白給湯家埋下禍患。
結果現在好了,這個隱患到底還是爆發了。
偏偏還是在湯昊入獄的時候,根本難以制止!
湯俌嘆了口氣,銳利目光看向湯紹宗。
“你到底想要如何?”
“祠堂議事,將湯昊開宗除籍,公開其蠻夷身份,對外宣稱其盜用了我湯家子的罪行!”
湯紹宗狠厲地開口道:“他湯昊奪走的,我現在要他加倍償還回來!”
“我要他身敗名裂!”
“我要他淪爲孤魂野鬼,死無葬身之地!”
湯俌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又看了一眼這些不爭氣的族人,最後喟然長嘆了一聲。
“你們這些蠢貨!”
“難道你們還沒有看明白嗎?”
“如若湯昊真個沒了,別說什麼中山侯爵了,我湯氏勢必會就此衰亡!”
湯俌拄着柺杖徑直起身,步履蹣跚身形落寞。
“隨你們去吧!”
“今後老夫會回到鳳陽看守祖祠。”
“二三子,湯氏就要亡在你們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