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藩禁
大殿之中,討論激烈。
除了中山侯所提到的生育率外,羣臣還就此想到了其他方面。
比如新任刑部尚書王鑑之提出的犯罪率,無疑得到了羣臣的一致認可。
這些大明宗室的犯罪率,那可是一直居高不下,偏偏因爲其宗室身份,朝廷顧忌到天家臉面和皇室威望,所以不得不硬着頭皮昧着良心冷處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非是這些宗室成員犯下了什麼不可饒恕的大罪,其他小事基本上都是小懲大誡。
可是這樣一來反倒是助長了這些宗室成員的囂張氣焰,他們搶劫、詐騙、偷盜、私鑄、故意殺人等無惡不作,給地方百姓、朝廷管理統治造成很大負面影響,尤其是執掌天下刑罰的刑部,更是因此而頭疼不已。
現在得了這麼好的一個機會,新任刑部尚書王鑑之哪裡肯放過,直接就慷慨陳詞,希冀着將這個司空見慣的刑部難題給徹底解決掉。
“陛下,諸位,太祖高皇帝制定了英明的王府教育體系,遴選朝中賢才出任文武雙相,他們以儒者風範來教授諸王,王府長史司總管王府大小事宜,凡請名、請封、請婚、請恩澤及陳謝、進獻表啓、書疏,長史爲王奏上。”
“更爲嚴重的是,一旦各親郡王犯了較嚴重的過失,皇帝陛下就會責問、懲罰王長司,這也促進了王府官員的盡職盡責,其它的如典善、紀善、典儀、工正、伴讀、教授等官都有各自明確的分工和責任,從而促進王府教育機構的有效運轉。”
王鑑之話鋒一轉,略顯有不敬之語。
“然而永樂之後,藩禁措施大力加強,這使得宗室子弟沒有機會再入仕途,其從教的積極性日益變淡,爲藩府宗室教育的沒落埋下了禍根。”
“於王府官員而言,大明初期的王府官員可以任中央要職,並和朝官更互除授,經朝廷嚴格選拔,王府教職人員大多是品行學術兼優的宿儒老生,他們文化素養較高,再加上朝廷輔以問責制度,所以能夠盡心盡職從事教育事業,因此王府官也得到朝廷的賞識信任,形成頗爲穩定的大好局面。”
“但自天順朝開始,隨藩禁的日益加劇,王府官員的選任發生巨大變化,因爲官員一旦進入王府爲官,一生都不能升遷,仕途之路自此被阻隔,在這種情況下,王府官員便失去了先輩所擁有的責任心和積極性,他們大多精神懶散,行爲荒誕,碌碌無爲度過一生,另外在進士不願擔任王府官的困境下,朝廷只能選庸劣之才充任之。”
“如此一來,這一不成文的選官制度,直接就造成了王府官員整體上的才學淺薄、素質低下,阿諛奉承、玩忽職守、老態龍鍾之輩更是多見,更爲嚴重的是其中某些人藉助職權斂財傷民,忽視國家法律,這就嚴重阻礙了王府官對宗室子弟的正確引導教育。”
王鑑之此話一出,在場頓時鴉雀無聲。
實在是他這話說得太過直白了一些。
這就好比之前的運司遴選制度,誰都知道那鹽場運司是污穢貪腐之地,所以官員們爲了潔身自好,又或者說爲了以後的仕途前程,都不願意去這污穢之地佈政爲官。
那麼同樣的道理,這王府官員與運司官員相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旦去了各地王府爲官,那這輩子幾乎都會陷進去,沒有任何升遷仕途可言,別說什麼意氣風發的正科進士了,就算不是進士出身的官員,都不願意去這種地方爲官!
正科進士可入翰林院,熬幾年就可入東宮,或者說外放爲地方長官,去哪兒不比去這王府爲官好?
再者這些個藩王子弟一個個的全都是些囂張跋扈、目中無人之輩,教授他們進學修德,人家壓根就不樂意學,而且還不能打罵責罰,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傻子才願意去做。
此外,一旦宗室成員犯下什麼罪過,朝廷還會率先問責王府官員,連帶着受到牽連!
所以,不管怎麼說,官員不願意前去王府爲官,那確實是有道理的。
不過你王鑑之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羣臣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
人家畢竟是大明宗室,皇帝陛下就在面前,你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不是在指責文臣縉紳懷有私心,不願意爲國朝分憂嗎?
果不其然,朱厚照臉色立刻就沉了下去。
“什麼叫做“不成文的選官制度”?”
“朕怎麼不知道朝廷還有這種制度?”
“進士就不可前去王府爲官嗎?這是哪個混賬定下的規矩?”
皇帝陛下勃然大怒,羣臣頓時噤若寒蟬。
湯昊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嘲諷道:“陛下,進士可是精英中的精英,哪能放到王府裡面去蹉跎人生呢?”
“王尚書不是說了嗎?自天順以後藩禁措施愈發嚴格,這文臣縉紳把持朝政之後啊,但凡有點前途的新科進士,那可都是他們的潛力後輩,自然要大力培養,熬熬資歷就可以步入朝堂了,怎麼可以丟去王府浪費青春呢……”
聽到這話,楊廷和目光不善地看向一衆文臣,尤其是內閣首輔楊廷和和吏部尚書王鏊。
王鏊感受到了皇帝陛下那不善的眼神,心中忍不住對湯昊破口大罵。
這個狗賊中山侯,真是出了名的狗賊,端得是個混賬噁心人,一旦抓住機會就要給皇帝陛下上眼藥!
連帶着這個新任刑部尚書王鑑之,王鏊心裡面也難免心生怨念。
你個混賬爲了解決刑部難題,直接把不該說的話全都說出來了,那我們可怎麼辦?
你刑部的麻煩是解決了,現在麻煩卻成大家的了,哪有這樣不顧大局之人啊!
奈何這種情況之下,王鏊也不得不開口。
“陛下,情況確實如此,官員大多都不願意去王府爲官,即便吏部做出調令,但官員也會以各種理由拒絕推辭不願前去赴任,所以吏部不得不遴選其他官員……”
王鏊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了,只能順着這麼說。
畢竟王鑑之把實話都說出來了,他還能說什麼呢?
朱厚照反倒是抓住了機會,對着一衆朝臣破口大罵。
“原來如此,朕總算是明白了,爲何我大明宗室越發不成器了,原來竟是因爲你們這些文臣縉紳的故意放縱!”
“你們還真是做得出來啊!爲了自己的私心,挑選些才學淺薄、素質低下,阿諛奉承、玩忽職守、老態龍鍾之輩去王府爲官,給宗室成員做先生,這樣的廢物能教出什麼好學生來?”
“平日裡爾等不是天天高喊什麼“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嗎?不是天天高喊什麼“忠君愛國捨生取義”嗎?怎麼落到實處卻一個個地都退縮了,都他娘地玩起陰謀詭計了?”
“還什麼不成文的選官制度!朕今日就要改改這選官制度,那個閔珪也別緻仕歸鄉了,朕給他一個機會,就去魯王府爲官佈政,什麼時候把兗州府治理好了,什麼時候可回朝堂!”
聽到這話,羣臣都是臉色微變。
王鑑之說實話的後果,就此誕生了。
皇帝陛下得知這不成文的選官制度,那麼後果就是,他開始將部分朝堂官員直接一腳踹去各地王府爲官!
這個先河一開,那麼以後肯定就剎不住了。
湯昊忍不住向朱厚照豎起了大拇指,因爲他這一手確實很是噁心人。
昔日的刑部尚書,變成了魯王府長史,且不說閔珪心裡面會作何感想,他就算再怎麼覺得噁心,也只能乖乖地前去赴任。
因爲先前被剝奪功名官身,閔珪基本上就已經廢了,他想重新起復就只能抓住這個機會,前去魯王府做好這個長史,還有希望可以重返朝堂,否則一輩子就只能在那魯王府幹到死了!
“陛下,大學士李東陽可是天下名士,他如今也賦閒在家,不如……”
湯昊緊隨其後地開始了舉薦,他這一開口直接把所有人都給噁心壞了。
天下名士李東陽,這倒不是虛言。
不過問題在於李東陽是個閹黨,早就被朝堂縉紳所不容。
嗯,踢到地方王府爲官,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隨便他李東陽去王府怎麼勾心鬥角,反正影響不了朝堂大局。 朱厚照看向了王鏊,笑着開口道:“此事就交給王尚書安排,務必要給李學士安排一個好去處。”
王鏊聞言立刻會意,躬身領命。
對於朝堂縉紳而言,李東陽滾出京師,纔是最好的選擇。
王鑑之眼見事情就要這麼結束,哪裡肯錯過大好機會,再次開口進言。
“陛下,於宗室子弟而言,藩禁政策下的宗室子弟不能入仕,學習動力不足,從而導致宗室子弟犯罪現象日益嚴峻。”
“太宗文皇帝爲了徹底杜絕藩王危害,就大刀闊斧實行藩禁政策,其中就規定了所有宗室子弟不得入仕當官,不許從事工商業,就連進京入朝都要得到批准後才能被允許。”
“作爲藩禁政策的受害者,諸王往往是才智能力得不到施展,理想抱負不能實現,在這種困窘下,宗室子弟自然就沒有了學習的動力,在藩府內享受俸祿,他們無需爲生計擔憂,慢慢就失去人生的方向目標,如此一來宗室犯罪現象自然而然就增加了。”
“他們搶劫、詐騙、偷盜、私鑄、故意殺人等無惡不作,不但給朝廷管理統治造成很大負面影響,而且地方百姓也因此受苦受難,飽受藩王宗室之苦!”
還是那個老生常談的問題,那就是藩禁政策。
一如湯昊先前所說的那般,宗室子弟不得參與四民之業,不得步入仕途,如此一來他們爲什麼還要老老實實地進學修德,辛辛苦苦地勤學苦練?
反正人家又不用爲生計發愁,有這閒工夫吃這些苦,還不如去吃喝玩樂玩女人!
所以大明宗室爲什麼會爛到骨子裡去,這藩禁政策纔是主要原因!
當一個人失去了所有目標,人生看不到任何希望,一眼就能望到頭,那他們自然而然地會自暴自棄,墮落下去。
王鑑之把話說得很明白了,與先前湯昊所言遙相呼應。
羣臣一時間議論紛紛,都將目光放在了這個藩禁政策上面。
不過他們也不敢開這個口,改動朝廷的藩禁政策。
爲什麼?
因爲靖難之役啊!
現在的天家,可不是正統天家。
真要是說起來,懿文太子朱標那一脈才應該是大明王朝的正統皇室!
而燕王朱棣是造反篡位奪得天下,之後吸取自身經驗教訓,所以才推行嚴苛無比的藩禁政策!
在這種前提之下,誰敢開這個口,去解除這嚴苛藩禁?
事涉太宗文皇帝,以及那靖難之役中的蠅營狗苟,所以誰都不敢做這個出頭鳥。
他們不敢,湯昊卻敢。
“陛下,其實只要奪了這些藩王宗室的兵權,然後給予他們生活保障,那大明就永遠不可能再會有靖難之役!”
開玩笑嗎?
真以爲靖難之役是說有就有的嗎?
人家燕王朱棣以北平一隅之地打贏整個天下,難道真就是可以複製的嗎?
要是大明宗室裡面真有這樣的雄主,真來上一場靖難之役,推翻這個爛到了骨子裡的朝廷,那大明也不會就此轟然崩塌了!
靖難之役,本身就是一場不可複製的奇蹟!
“是以不管是爲了這些宗室成員好,還是爲了他們封國內的百姓好,亦或者說對朝廷本身而言,臣也希望陛下可以稍稍放寬一些對這些宗室成員的藩禁限制。”
“他們可以不參與四民之業,但他們可以擁有某種愛好,比如求仙問道,比如參禪禮佛,再如丹青之術,亦或是鑽研醫道……此類種種,可以做的太多了,對於他們而言,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財富,那爲何不讓他們把這時間財富,浪費在有意義的事情上面呢?既可以避免他們淪爲一個個廢物一頭頭豬玀,又可以造福黎民百姓,如此朱明皇室纔會真正受到百姓愛戴敬重!”
“再者,我們方纔提及的宗室年終獎裡面,也可以設置一個宗室貢獻率,方纔我們也說了,這些宗室成員要錢有錢要時間有時間,正因爲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所以才只能吃喝玩樂生孩子,或者是搜刮民脂民膏禍害百姓,那朝廷就得給他們找點事幹,即所謂的貢獻!”
“比如發掘恢復先賢古籍,這可是大功一件啊,那朝廷得賞,貢獻上記一筆;再比如某位王爺愛好醫術,他可以不去行醫,但他可以整理編纂醫科典籍嘛,然後刊印成冊造福黎民百姓,這同樣也是大功一件,貢獻率必須給優;再如某位郡王喜好繪畫,唔也就是丹青之術,那朝廷可以僱傭他嘛,也就是花錢請他,去邊塞之地繪製佈防圖什麼的,若是做成了那也得賞,記上貢獻……”
“還有此次平叛過程中,表現優異的魯藩歸善王朱當沍,其人驍勇善戰,又在此戰中立下了功勳,那麼爲國朝做出的貢獻自然要記住,年終獎多給魯藩一份,此外朱當沍也可視爲一員驍將,遇到戰事朝廷也可徵召他統兵出戰,戰後解除兵權便是!”
湯昊索性把話說得直白一點。
“國朝現如今可堪重用的將領,本來就沒有幾個,若是因爲宗室身份而將朱當沍棄之不用,那纔是最大的損失。”
“大明永遠不可能再出現靖難之役,既如此又何必繼續執行嚴苛藩禁呢?”
“藩禁嚴苛於國不利於百姓不利,當因時制宜地做出改變!”
其實湯昊之所以要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語,要謀劃改革藩禁措施,還是因爲百姓。
歷史上朱明皇室的名聲,那可真是臭不可聞爛大街的那種。
從第一代諸王開始,大多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個暴虐不仁,一個個視人命如草芥,在封國內欺壓百姓,草菅人命,生殺予奪,予取予求!
等到永樂皇帝進行二次削藩,徹底將這些宗室藩王削廢之後,宗室藩王是有所收斂了,不過全都把那些勾當轉到暗地裡做了,侵佔莊園良田,搜刮民脂民膏,奴役壓榨百姓……
方纔刑部尚書王鑑之說的,可不是什麼空口白話,而是記錄在案的宗室犯罪行爲,並且正在逐年增加!
比如那大明蜀王一脈,到了萬曆年間,已經離譜到了什麼地步?
蜀王府霸佔了成都平原百分之七十的田地!
剩下那百分之三十的田地,還有百分之二十是軍戶的是朝廷的。
那也就是說,成都數百萬的百姓子民只佔了百分之十的田地進行耕種!
百姓拿什麼養家餬口,又拿什麼繳納沉重賦稅?
這宗藩政策再不改革,遲早都會走到那一步!
朱明皇室啊,不該是這樣的啊!
太祖朱元璋那麼愛民如子,可到頭來他的子孫後人,卻是成了大明王朝最大的毒瘤!
朱厚照陷入了沉思。
他當然信任湯昊,那種可以託付生死的絕對信任。
湯昊此刻說出來的這些建議,朱厚照也真的聽進去了,也真的聽明白了。
但是問題在於,朱厚照並不能立刻就開口答應。
因爲,他要對這皇位負責,對子孫後人負責!
一旦開了這個先河,放開了藩禁,那誰能夠保證日後會不會再來一場靖難之役?
你湯昊說不會,就真的不會了嗎?
誰敢做出這個保證?
這可是皇位啊!
這可是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啊!
所以朱厚照不得不深思熟慮。
“諸位愛卿,湯侯所提,議一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