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等人的眼裡,
葉青面向所有將領,鞠躬近九十度,還雙手重疊,兩大拇指朝上,行標準的漢家拜禮。
他們印象裡難得正式的葉大人,在這宴席的最後一刻,變得無比的正式。
一聲極爲嚴肅的‘下官’,更是讓他們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一個事實。
是啊!
別說是衛指揮使了,哪怕是在座的二十名千戶,也是五品將官。
在座的將領,哪個不是他葉青的上官?
如果是其他的地方,知縣見了他們任何一個人,都必須得行禮才行!
哪怕就是知縣在自己家請他們吃飯,也不敢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必須是再三禮讓之後,纔敢坐在主位之上。
當然了,其他地方的知縣,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請將官吃飯,更不敢擺這種請轄區內所有將官吃飯的宴席。
就算是敢擺,估計也沒將官敢去,也可以說是其他地方的七品知縣,沒這麼大的面子。
唯有眼前的葉大人,纔可以讓他們聽到請吃飯就跑得飛快!
他們不是缺一頓飯吃,只是葉大人有一種力量,足以讓他們忘卻文武不相交的規矩!
如果非要給這種力量取一個名字的話,那就是‘文臣將心’!
也就是這一顆熾熱的文臣將心,讓他們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對葉青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變換。
時至今日,如果不是這一聲‘下官’,他們都忘記了他們纔是葉青的上官。
可也就是這一聲‘下官’,更讓他們在記起自己是上官的同時,又在主觀意識上,把自己徹底當成是葉青的下官。
“葉大人,你爲何要謝?”
“保祖宗遺留之土地,保同袍兄弟姐妹,不正是我們這些當兵的人,該做的事嗎?”
“是啊,比起永遠留在塞外的將士,就算我們死了也是幸運,因爲還可以埋在雁門山上,還可以埋在長城以南!”
“我們肚子裡沒什麼墨水,說不出那些氣勢磅礴的戰歌詩詞,但我們卻知道,死在病榻上不是我們想要的歸宿,死在保家衛國的戰場上,死在爲國開疆的戰場上,就是我們最好的歸宿!”
“葉大人,我們應該謝謝你纔對,謝謝你爲了提高我們生存的希望,花了那麼多的錢!”
“就你葉大人這個文臣將心,將來不當一品大員,就是國之不幸,民之不幸,更是我等之不幸,還是皇帝瞎了眼!”
“.”
葉青聽着這些話,只覺得回到了他當將軍的時候,體內的血是熱的,就像隨時可以燃燒起來一樣。
只是那句祝福他當一品大員的那句話,對他來說就無異於一種‘詛咒’了。
當然,他也知道這對他們來說,只是對自己表達心意的一句話而已!
也當然了,他就不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只要戰後他在農稅上狠咬一口,他必定會被賜死,是不可能當什麼一品大員的。
他現在要做的,那就是專心打完這一仗!
既然計劃是戰後再用農稅找死,那就在此之前,做一件華夏漢兒郎該做的事情!
是給自己的古代將軍之路,畫一個圓滿的句號,也是向自己的四位名將恩師,交一份滿意的答卷!
“好,那我就不謝你們了!”
“我只借這杯白酒,表一表我們來生再見的決心!”
“幹!!!”
一個‘幹’字,讓朱元璋和馬皇后二人,同時爲之心中一震。
因爲葉青的聲音突然就變了,變得不再文人氣息,變得沙啞而粗糙,變得就像這杯白酒一樣雄渾而幹烈。
別說是朱元璋了,就算是馬皇后,也見朱元璋請將士們喝過無數次壯行酒。
朱元璋在這種時候,能有這樣的聲音和氣勢,可以說是正常也應該,因爲他是戰場上淬鍊出來的將軍。
可年僅二十三歲,連人都沒殺過的葉青,又怎麼會有如此氣勢呢?
在那麼一瞬間,大明開國帝后在這位年輕的七品縣官的身上,看到了老將誓師的淡淡的身影。
只是還不等他們想明白,葉青怎麼會讓他們有這樣的錯覺,就接連不斷的傳來了摔碗之聲。
“來生再見!”
“來生再見!”
“.”
葉青的眼裡,來生再見四個字每從一位將領的嘴裡大聲說出,就是白酒深入喉,酒碗猛摔地。
看着這一幕,葉青很高興,因爲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
但與此同時,他也覺得自己犯了罪。
在他葉青的眼裡,欺君之罪不是罪,欺騙了他們纔是罪不可赦之罪!
他騙了他們,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來生再見’這回事。
作爲一個來自於現代的人,他知道任何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根本就沒有‘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回事。
作爲一個有金手指的穿越者,他也知道這世上只有他葉青有來世!
想到這裡,他不禁心中酸楚,只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人!
片刻之後,
這些喝得半醉的將軍們,又齊齊用軍禮向葉青告辭了。葉青站在飯廳門口,目送着他們離開,只看見他們猶如親兄弟一般,勾肩搭背的走着,還昂首高歌着。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
一首《秦風.無衣》,被他們唱出了同仇敵愾的意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爲我謂烏,且爲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
一首《戰城南》,被他們唱出了死不留屍的決心。
看着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聽着這些只有當兵的人,才能唱出豪邁之氣的歌謠,葉青突然就看到了他們的心境。
其實,大家都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他們也知道沒有來世,只是因爲肩上的責任,所以才願意去相信還有來世!
而葉青的身後,
沈婉兒以及那倆丫鬟看着這一幕,也是笑着抹起了眼淚。
笑是因爲有這樣的男人撐着華夏的天,她們感到幸運無比!
哭是因爲這樣的男人卻要爲了她們,賭上自己的性命!
馬皇后雖然沒有抹眼淚,但也有着與她們一樣的心境!
朱元璋雖然也有所感觸,但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了葉青這個人的身上。
僅從將軍們對他的態度來說,他只覺得後背直髮涼,因爲葉青有着讓一衆上官甘願當其下官的能力。
不僅如此,還有如此強大的動員能力,強大到不輸給徐達,也不輸給他朱元璋。
可也正因如此,他又不禁開始想象,這樣的人想要造反固然可怕,可如果願意絕對效忠他的話,又必定會成爲他手裡的一把利劍。
想到這裡,朱元璋又把代入到了生意人的角色。
在他看來,葉青就是一項風險極大又利潤極高的投資。
投資對了的話,不僅淮西勳貴可以得到有效鉗制,還能讓整個大明的民生、經濟、軍事,都得到大幅度的提高!
可要是投資不對的話,那就是江山易主了!
朱元璋不斷的在腦子裡盤算着,他看葉青背影的目光,也變得深邃複雜又矛盾了起來。
“休息去吧!”
也就在此刻,
葉青又只是背對着他們,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朱元璋和馬皇后回到客房,並確認他們的錦衣衛小夥子,也回到他們上下左右的客房之後,這纔開始聊了起來。
其實也不是朱元璋想聊,只是他被馬皇后拉起來,非要聊清楚了才能睡。
馬皇后看着朱元璋的眼睛,強勢問道:“晚宴最後,我看你盯着葉青的背影,眼神複雜又矛盾,是不是又有什麼心事?”
朱元璋也不隱瞞,直接就說出了他的心事。
就葉青的能力而言,對這場戰役來說,絕對是好事,但對於他這個皇帝來說,又不見得是好事!
他實在是不知道該爲了巨大的利益去冒巨大的風險,還是該爲了規避那巨大的風險,放棄這巨大的利益!
馬皇后見朱元璋皺着眉頭,一副擔憂又不捨的樣子,也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不能勸皇帝不擔憂,因爲皇帝必須擔憂這個問題!
但她也確實想盡可能的保住葉青,儘可能的讓葉青成爲那個,在她死後也可以幫助朱元璋的忠良能臣!
想到這裡,馬皇后也只是握着朱元璋的手,極其溫柔的說道:“這不是還沒到非要做選擇的時候嗎?”
“最起碼他現在的表現是偏好的呀!”
“你想想他勸衆將戰後不要爲他請功的那番話,是爲你着想,是爲將軍們着想,也是爲大明的未來着想,可唯獨就沒有爲自己着想啊!”
“一切等戰後再說好嗎?”
“他一個七品縣官,都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你這個皇帝老子,還不能做到戰後再說嗎?”
朱元璋聽到這裡,也是立馬就想通了,從現在開始直到戰事結束,他都不會考慮這些事情了。
因爲自明早睜眼開始,他就是真正的‘郭將軍’!
第二天一早,
那兩名昨晚趕到的錦衣衛小夥子,又踏上了回南的官道。
他們必須儘快回去告訴太子殿下,他的爹孃被拉了壯丁的真相。
與此同時,他們也想知道太子殿下知道這件事之後,又會是怎麼個反應。
也就在兩名錦衣衛小夥子踏上回南的官道之時,雁門關城牆之上的守軍,又聽到了隆隆的腳步聲。
就這足以讓大地震顫的腳步聲,以及天地一線揚起的漫天沙塵,直接就告訴了他們一個消息。
王保保率領二十五萬攜帶有攻城輜重的北元大軍,到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