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青背對着身後的郭老爺,直白的撂下這麼一句話,就徑直往雁門關而去。
而他的身後,朱元璋卻是直接被氣得僵在了那裡。
一句在朱元璋看來,等同於‘皇帝老子不配聽帝王之道’的話,着實是傷害性不高,但侮辱性十足。
可緊接着,他臉上那不易察覺的怒容,就變成了不易察覺的驚駭之色。
只因爲他在葉青這瀟灑的背影之中,嗅到了一股不大明顯的野心氣息。
“咱不配?”
“咱不配,難道你配?”
想到這裡,朱元璋的目光就變得深邃而鋒利了起來。
朱元璋的身旁,馬皇后看着她家重八如此眼神,也是不由的爲葉青擔憂了起來。
在她看來,這並不能證明葉青有多大的野心,因爲他葉青不是對皇帝朱元璋說的這句話,而是對皇商郭老爺說的這句話。
恰恰相反,這不僅能證明他暫時沒這方面的野心,還能證明他葉青這看似不羈的外表之下,也還有自己的分寸。
這種帝王之道本就是不能隨便亂教的學問,如果只是一個和皇帝老子說得上話的人,肯定是不能接觸的。
“郭老爺確實不配!”
馬皇后只是握着朱元璋的手,小聲且溫柔的意味深長道。
片刻之後,朱元璋當即就反應了過來,還是他沒完全代入郭老爺這個角色的錯,同樣的一句話對不同的人說,意思就完全不一樣了。
如果他葉青敢對穿着龍袍的朱元璋說這句話,那就是明擺着想取而代之!
但對郭老爺說這句話,那就是說話做事有分寸的表現,頂多只能給他定一個‘口才太好’之罪。
哪怕是笑着說一句‘你不適合聽’,他都不會這麼火大。
可即便朱元璋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他對葉青的戒備之心卻依舊不減。
一個年僅二十多歲的七品縣官,卻深懂帝王之道,別說是他朱元璋,但凡是個皇帝都會心生戒備之心。
不想辦法趕緊弄死,還有看看再說的打算,就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想到這裡,朱元璋只是長長的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就跟了上去。
馬皇后看着這一前一後,且不斷拉近距離的君臣二人,也是不由的嘆了口氣。
在她看來,這最關鍵的問題,還是朱元璋沒有完全掌控葉青的緣故。
只要葉青去了天子腳下當官,只要葉青在錦衣衛的掌控之下生活,她家重八就不至於如此戒備。
除了這個辦法,便再也沒有別的辦法,讓他們二人完全走在同一水平線上了。
她不能再去勸她家重八什麼了!
因爲皇帝在一定程度上的多疑和戒備,不僅不是錯,還是必須具備的心計。
想到這裡,馬皇后也是看着葉青的背影,眼裡盡是期待之色。
“一定要打贏,打贏之後再如實上稅,文武一起立功,然後躋身朝堂。”
“我還等着看是你玩弄我的人心,還是我掌控你的人心呢!”
“.”
而此刻,
自顧向前的葉青,卻是根本沒有那麼多的想法,甚至連用這句話去得罪兼職欽差郭老爺的心思都沒有。
相比於以前他說的話做的事,這麼一句話已經算是很客氣的大實話了。
現在的他,只想好好的打這場仗!
當然,如果朱元璋親臨戰場的話,他還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定會用更得罪人的方式來說這句話。
已經成書的《葉氏帝王之課》,他早已爲朱元璋準備好了!
不錯,
他是天賦不高,但他卻有幾百年的未來認知,以及加起來幾百年的十世經歷,哪怕就是經驗之談,也夠他朱元璋受益一生了。
但也還是那句話,這一切的‘遺產’都必須是朱元璋賜死他之後才能獲得,但凡他活在這個時代一天,他朱元璋就一根毛也別想從他葉青這裡得到!
片刻之後,葉青他們就來到了雁門關中門。
朱元璋一行人就這麼跟着葉青來回穿梭於關門之內的各大營區,他們看見葉青與普通士卒握手,還有說有笑的。
可在這戰爭時期,葉青卻全然不和他們聊一點有關戰爭的話題。
全是飯菜是否可口,解暑茶水是否管夠等生活話題,甚至還問人家的孩子是兒是女,家裡老人是否康健。
稍微多聊兩句之後,還開一些很是大膽的,完全不符合他身份的玩笑。
一些朝中文官爲了顧及形象,絕對會在公共場合閉口不談的男女之事,他也和這些士兵小夥子們聊得那才叫一個火熱又積極。
總之就是一片歡笑,一片輕鬆愉悅的氛圍。
終於,葉青離開了雁門關中門營區。
可接下來的一幕,卻是讓朱元璋等人,完全沒有想到。
在這戰爭的陰霾之下,這些即將和敵人拼命的小夥子,卻是一臉輕鬆,全然沒有那種該有的戰前恐懼感。
作爲曾經的‘朱大帥’,朱元璋深知戰前誓師的重要性,可再怎麼誓師,也避免不了戰前恐懼四個字。
頂多就是將領誓師能力強,這種情況就輕一些罷了!
當然,真正打起來之後,人的血性一上來,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畢竟除了是爲家國而戰,也是在爲自己的生存而戰。“還站在那裡看什麼?”
“我們還要去西門和東門,別耽誤時間!”
葉青見郭老爺還站在營門口看,便催促了這麼這麼一句。
可也就在此刻,他又看到這郭夫人臉紅了。
葉青只是笑着說道:“都是過來人,你郭夫人的經驗,可比這些小夥子們多太多了。”
“在這方面,你們這如此恩愛的兩口子,絕對是吃的鹽比他們吃的飯都多。”
在葉青的開導之下,朱元璋和馬皇后也是變得嚴肅了起來,可以說已經在發火的邊緣了。
葉青見狀也只是擺了擺手道:“算了,你倆可真開不起玩笑。”
“一味的嚴肅,只會讓人長期精神緊張,甚至發生營嘯等難以承受的惡果。”
簡單說兩句之後,葉青就再次向西門而去。
在聽到‘營嘯’二字之後,朱元璋和馬皇后也是立馬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營嘯’是一個非常專業的軍事術語,指的就是軍隊中的一類突發性事件,精神長期處於緊張狀態,就是主要誘因之一!
大軍長期難以釋放緊張情緒,便極有可能因爲雷擊、遇伏、夢魘等情況,造成軍中士卒自相殘殺的惡果。
這種情況根本無法通過誓師與裝備好壞來杜絕,正所謂心病還須心藥醫,還得想辦法讓他們釋放緊張情緒才行。
可自古以來的將領,都不太注重這件事,只是一味的治軍嚴謹!
想到這裡,朱元璋也是點了點頭道:“不錯,適當的輕鬆,才能完全避免這些等同於自毀長城的情況發生,是這麼個道理。”
馬皇后也不再計較葉青開她玩笑這事,反而還眼裡盡是欣賞之色。
馬皇后只是淡笑說道:“問及生活與家人,是表達對下屬的關愛,適當的開些玩笑,是讓他們釋放自己的緊張情緒。”
“就憑他爲了達到目的,不在乎自己文儒形象這一點,就比朝中那些個大儒強百倍。”
毛驤看着這一幕,也只是笑笑不說話,他只是在心裡誇二人一句‘你倆都是馬後炮’!
可也就在此刻,三人同時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那就是葉青這麼一個毫無帶兵經驗的文官,怎麼還懂當世名將都不懂的杜絕營嘯之法?
想到這裡,三人只是對視一眼,就達成了一種默契。
今晚必須開個會,必須讓朱元璋知道指揮室發生的事情,也必須讓馬皇后知道戰場上發生的事情。
打定這麼個主意之後,三人便繼續一路跟隨。
傍晚,
夕陽斜照西山之時,他們一行人來到了東門營區。
他們只看見許多的士兵,都站在演武廣場邊上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們的眼裡,還有十幾名陣亡的將士沒有被送回家。
只因爲想讓他們乾乾淨淨的回家,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他們不僅死無全屍,甚至還真就是爹媽站在面前,也認不出來是自己的兒子了。
一名躺在那裡的將士,前臉遭受狼牙棒的重擊,真就是皮肉五官都沒了!
像這樣的士兵,那些自發來當‘義工’的大爺大媽,就完全沒了辦法!
正在陳將軍感到爲難之際,他看到了趕來的葉青。
“葉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啊!”
“就這麼送他們回去,末將只怕他們的爹孃妻兒都受不了!”
朱元璋和馬皇后的眼裡,此刻的葉青對比之前,完全就是變了個人,變得嚴謹無比。
葉青走到他們的面前,當着那些一言不發的將士的面,他也只是一言不發的做自己的事情。
葉青依次收好他們那片雕刻着姓名和部隊番號信息的胸甲,然後要來剪刀,剪掉他們的一縷黑髮。
緊接着,他又讓人裁剪一些塊狀白布拿過來。
所有人的眼裡,他親手分別包起他們的頭髮,以及這片有名有號且血漬洗不乾淨的胸甲。
最後,這十幾個白布小包,被他用大包袱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送他們上雁門山!”
葉青話音一落,就獨自離開了軍營。
而此刻,這些原本一言不發的將士們,也是集體目送葉青的同時,還眼神堅定無比。
因爲這最後的歸宿,他們很是滿意。
他們擔心的就不是自己會戰死,而是擔心自己戰死得太難看,會嚇壞他們的爹孃!
現在好了,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身軀留在這裡與歷代駐軍先烈爲伴不孤單,魂附青絲以發代身回家跪爹孃也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