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燕王朱棣書房中的燈亮了,朱棣正坐在書桌旁看一封剛剛送來的快件,快件是錦衣衛五所冷千秋派心腹送來,內容便是李維正中午進京了,負責監視李維正的五所錦衣衛立刻寫成了報告,在上報朱元璋的同時,冷千秋也將副本抄送給了朱棣,朱棣的表情很平靜,這個消息並不重要,李維正進京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早在八天前便從宮中的渠道得到了李維正復出的消息,對父皇讓李維正進五軍府的的目的他也心知肚明,但父皇一手包辦的這門婚姻最後能否成功,朱棣並不太看好,理由很簡單,朱允炆和他身邊的那些心高氣傲的儒生是不會容忍曾經剝了科班進士皮的李維正,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李維正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和自己倒是一路人。
朱棣看完快件,便對身後的侍衛道:“去給我把道衍大師請來。”
片刻,姚廣孝匆匆趕來,他行了一禮道:“殿下,你找我。”
“大師請坐!”朱棣請姚廣孝坐下。隨即把冷千秋的快件遞給他道:“大師,李維正今天進京了。”
“他終於復出了。”姚廣孝看完快件,不由輕輕嘆了一聲,去年李維正被貶黜後,朱棣從北平發來鴿信,信中隱隱有責怪他不能保全的意思,姚廣孝隨即親赴北平向燕王請罪,承認自己在李維正一事上不夠盡心,導致他險些被殺,但他卻不提自己私心,只是說沒有料到詹徽還留了一手,朱棣當然不會爲李維正而責罰自己最心腹的軍師,此時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東宮之位的爭奪上,他立刻命姚廣孝再返長安,嚴密關注事態的發展。
姚廣孝給朱棣的策略是八個字。“靜觀其變,後發制人”,在皇上沒有顯示出真實意圖之前,過早暴露野心會得不償失,朱棣採納了他的建議,這半年來他們沉默了,幾乎淡出了所有人的視線,在很多有心人的新太子名冊裡也把燕王朱棣的名字給劃去了,但林欲靜而風不止,太子的去世再一次激發了朱棣爭奪太子的雄心,他安排好了燕境之事,進京了。
此刻,姚廣孝當然明白燕王找他的意圖,他微微一笑道:“我有個一箭雙鵰之計,殿下可願意聽?”
朱棣興趣大生,連忙欠身道:“大師請說。”
姚廣孝陰陰一笑道:“我知道朱允炆很喜歡李維正的義妹,我特地去臨淮縣查過她的背景,她被李維正改奴籍前曾在洪武十八年被賣到京城的寶蘭教坊,洪武十八年正好是郭恆案,我又特地查了教坊司的留底檔案,洪武十八年一共三百八十二人被賣到寶蘭教坊,而像她那般幼小年紀的,一共是六人,其中有一個正是戶部侍郎郭恆的小女兒,偏偏李維正的這個義妹也姓郭,極可能她就是郭恆的女兒,我在想,如果殿下將此事告訴皇上……”
後面的話,姚廣孝沒有再說下去了,朱棣也知道他的意思,一箭雙鵰就是朱允炆會因此在立儲之事上失分,而李維正也很可能會因爲此事和朱允炆分裂,他沉思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此計雖好,但作用不大,允炆只是喜歡她而已,並沒有納之,再說父皇在洪武十九年已經下旨赦免了郭恆案餘黨,父皇是不會因這點小事而責罰允炆,當然,父皇也決不準允炆和她有什麼關係,這樣一來,事情就不了了之嗎?不過,你倒提醒了我,此計可以反用。”
說到這,朱棣瞥了姚廣孝一眼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屬下愚鈍,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朱棣淡淡一笑道:“那是你不瞭解我那個侄子,他在深宮中長大,又是皇長孫,可以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想得到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對他來說當然是小事一樁了,而且我的侄子脾氣特犟,和他的父親很像,如果他因爲李維正而得不到這個女子,他必然會記恨於李維正,再加上我在旁邊煽風點火,這樣一來,他還能容忍李維正嗎?”
“殿下的意思是,把此事做成他們二人決裂的導火索?”姚廣孝終於明白燕王的意思了。
朱棣緩緩點了點頭道:“正是這樣!”
說完,他站了起來,揹着手道:“我已經反覆考慮過了,現在我們不動朱允炆,也不要再去打壓李維正,相反,要利用他們替我幹掉秦王。尤其是李維正,我知道他是個恩怨分明之人,這次復出,他於公於私都不會放過秦王一黨,此人心狠手黑,膽大敢爲,我們要給他創造條件,要讓他抓住秦王的把柄,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屬下明白了,這就去辦!”
“去吧!紀綱是個人才,你以後也要多給他一點機會。”
“是!”姚廣孝下去了,朱棣凝望着屋頂,半天他才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李維正,你既然不肯跟我,又爲何要收下我那封信,或許你只是身不由己,希望我沒有看錯你。”
太子朱標在二月病逝後,經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在四月初七下葬了,他只是被臨時安葬,以後他會和父親朱元璋一起合葬,朱標雖然下葬了,但他的靈堂卻沒有撤去,供各地官員進京後祭奠,靈堂還是設在東宮,在新太子沒有冊封之前,包括太子妃常氏和朱標的幾個兒子都依然住在東宮。
李維正在進京後的二天便來到了東宮,也就是朱標下葬後的四天。太子靈堂設在東宮偏殿,在靈堂門口,有專人給李維正換了一身白色的孝服,李維正慢慢走進靈堂。靈堂肅穆,兩旁掛有巨大的白色幔布。在正面的桌案上擺放着太子朱標的靈牌,旁邊則有一個老僧輕輕地敲着木魚。
李維正來得早,靈堂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他慢慢走到太子的靈牌前,默默地注視着朱標的名字,這是對他有着知遇之恩的大明前太子。從他們兩年前的一次偶然相遇,使他能最後走進了大明官場,可是他人已經去了,才三十八歲便英年早逝,他的遠大抱負、他的治國之念,都隨着他的生命的逝去而煙消雲散了,他在歷史上沒有能夠留下濃重的一筆,數百年後不再會有人記住他,而記住他的人都是受過他的恩惠,實實在在活在世間,猶如眼前的李維正,朱標在太和殿吐血救他的情景彷彿還在李維正眼前閃動,彷彿只是昨天的事,可是他已經去了。
李維正跪下,淚水禁不住從他眼中涌了出來,他沒有擦拭,任憑淚水從他臉龐流下,他給朱標磕了三個頭,巨大的悲傷再一次涌上他心頭,他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人已經去了,你就節哀順變吧!”他身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李維正給太子上了香,這才拭去眼淚,轉過身來,只見從旁邊的簾幔走出一名同樣穿着孝服的男子,他正是朱標的同窗摯友方孝孺,方孝孺從朱標去世那天起,便天天來東宮替他守靈,他比李維正早到了一會兒。就一直在幔布後注視着他,李維正發自內心的悲傷和哭泣使方孝孺也跟着傷感起來,他走到李維正旁邊,取過三支香,點燃了,向朱標的靈牌躬身行了三個禮,便把香插進了銅爐中。
他嘆口氣回頭對李維正道:“李大人是什麼時候進京的?”
李維正已經從巨大的悲傷中漸漸平靜下來,他連忙拱拱手道:“我是昨天剛到京城,沒有能最後送太子一程,我心中十分遺憾。”
“你有這份心就行了。”方孝孺指了指旁邊的靜室道:“那裡面陳列着太子的一些遺物,你不妨去瞻仰一下。”
李維正點了點頭,便向旁邊的靜室走去,朱標平時所用的大部分物品都隨他安葬了,這裡只留下了極少的十幾件,留給後人追思,有他用的筆、他的一些衣物,還有他平時喜歡的幾本書,李維正在一件白色的長袍前站住了,他還記得一次在定遠縣見到朱標時,他穿的就是這件白袍。
“太子雖然地位尊貴,但他的生活卻十分節儉,像這樣上好綢緞的袍子他一共只有三件,但耗費得最多的卻是紙筆,太子從五歲起便書不離手,筆耕不斷,光《論語》一書他就抄寫了不下千遍,學問極好,若他也能參加科舉,他不是狀元也是榜眼。”
方孝孺在李維正身後一聲長嘆。“可惜啊!他去了,我大明就少了一個真正的儒君。”
李維正沉思一下,便對他道:“去年九月我最後一次見到太子時,他給了我一封信,信中要求我扶助小王爺,也就是說,太子殿下是希望小王爺能繼承父志入主東宮,不知道方先生怎麼看這件事?”
李維正知道,齊泰、黃子澄、方孝孺三人一直就是朱允炆之師,對他影響極大,可說朱允炆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他們三人塑造出來的一個作品,朱允炆能否入主東宮,也和他們三人有着莫大的關係。
方孝孺聽李維正說到正題,他向兩邊看了一眼,見左右無人,便上前關上門,這才低聲道:“這件事我們正想請你來參與商議,今天不巧,小王爺陪母親去雞鳴寺燒香還願去了,不過我可以先和你溝通一下。”
方孝孺之所以肯和李維正商議。是因爲十天前皇上來東宮給太子守靈時提到他,說他已經決定讓李維正復出,在五軍府任職,他並暗示朱允炆有什麼事可以多和李維正商議。事後,方孝孺等人商議,皆認爲皇上讓李維正復出的原因就是爲了朱允炆,爲了使朱允炆上位,他們三人殫精竭慮,充分利用故太子留下的一切人脈,儘管他們都不喜歡李維正。並希望朱允炆能遠離這種人,但他們也不得不面對現實,現實是大多數朝臣都不贊成皇上避子立孫,這種反對聲也影響了皇上,很明顯,在立新太子一事上,皇上始終猶豫不決,朱允炆只能說有微弱的希望。而在各方勢力中,朱允炆的勢力和實力都是最弱的,他常年呆在深宮中,不能像各個親王那樣有所建樹。因此,在一番爭論之後,方孝孺等人終於決定,應該拉攏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其中就包括李維正。李維正和錦衣衛有關係,至少能夠幫他們打探一點消息,這纔有了昨天常升去拜訪李維正之事。
方孝孺本人對李維正一直有成見。但爲了實現太子的遺願,爲了報答太子的知遇之恩,他個人的感情和榮辱都不重要了,他請李維正坐下。便對他道:“前年在濠塘山和後來的客棧,我知道你是有幾分頭腦,能處理危機。現在東宮之位已經空出來了,皇上也不像去年那樣嚴禁談論立新太子一事,各個王爺都跳了出來,暗中較勁,互相攻訐,晉王更是公開上書,指責秦王在藩國時的種種失德之舉,其用意很明顯,若秦王不立,他就爲長,前幾天皇上在廷會上也表示,新太子應以德行爲主,長幼爲輔,這個意思就很清楚了,皇上不一定按長幼排序。甚至連寧王這樣的最幼藩王也有成爲儲君的可能,這樣一來,小王爺的機會就更加黯淡了,他只有嫡長孫這個唯一優勢,形勢對我們很不利。不知李大人對眼下的困局可有破解之策?”
在李維正的記憶中,太子去世後,朱元璋也不是立刻就立朱允炆爲皇太孫,而是在半年之後,也就是說朱元璋對立朱允炆也是反覆考慮過的結果,在這半年裡,局勢不可能平靜如水,各個王爺對東宮的爭奪一定也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因此,朱允炆能否入主東宮也是在走鋼絲繩。他只要稍不留神,歷史就會改寫,尤其是他這個後世人的到來,會不會成爲天平上的一顆小小砝碼呢?
李維正沉思片刻,便道:“知己知彼纔是用兵的上策,小王爺要想最後勝出,不僅要了解對手的一舉一動,更重要是要了解自己的優勢和弱點,尤其是弱點,往往就會被對手抓住,或許一件小小的事情就會使他與東宮失之交臂,方先生可贊成我的說法?”
方孝孺點了點頭,李維正的這個思路他是贊成的,他一直認爲太子要以德行爲生,絕不能在德行上失分,至於知彼,可以交給李維正去做。關鍵是要知己,就象李維正所說,不能被對手抓住把柄。
他笑了笑道:“小王爺恭謙溫良、謹慎小心,人人都讚譽有加,要想抓住他的不當之處,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不!他有一件事做得非常不妥,你們應該知道。”李維正淡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