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府東街上的幾家大酒家早已是熱鬧非常、顧客盈門,本來在李景隆大敗後,京城一度物價飛漲,糧食奇缺,但隨着李維正入京和四川平叛藍玉結束,以及燕軍撤回了黃河以北,局勢開始一天天的平靜下來,米價也開始回落,人心思定,曾經一度冷清的各大酒樓也再度熱鬧起來。
位於府東街的鳳西酒樓就是其中之一,它的生意尤其火爆,這家酒樓的東主是鳳陽人,有一定的官府背景,人脈極廣,因此來這裡吃飯的官員也特別多,漸漸地,這家酒樓也就成了一處官員們的交際場所。
今天也不例外,天還沒有黑,幾夥官員便相邀來這裡吃飯了,在三樓一間靠窗的雅室裡就坐着幾名官員,他們年紀都不大,也就是三十餘歲,大多任郎中、主事,都是各部的年輕骨幹官員,大家喝酒吃菜,話題總是離不開官場之事。
“你們知不知道,這次朝中的重大變革,好像都和李維正有關。”說話是刑部郎中崔光清,科班出身,在出臺的一系列重大政策中,他最支持的就是‘不以言或罪’這一條。
他話音剛落,旁邊的兵部郎中裘海正便道:“崔兄說這話實在是沒水平,這個誰不知道,大明最強烈要求放海禁的,除了李維正還有誰?再者鼓勵民間辦報,這不就是他在高麗的翻版嗎?”
裘海正喝了口酒又道:“其實呢!海禁和咱們沒關係,主要有關係的就是不以言或罪和民間辦報,這兩件事看似沒關係,其實是一件事,我估摸着李維正的意思就是鼓勵大家有什麼話就在報紙上公開說,所以就有了不以言獲罪。”
裘海正的這句話說得很有點深度,衆人都連連點頭,大理寺寺承王帆也接口道:“我贊成裘兄的想法,李維正不以言獲罪的意思恐怕不僅僅指官員,還指在野的文人,鼓勵辦報就是給他們一個言論的渠道,不以言獲罪則是鼓勵他們批評朝政,或者提出自己的政治見解,以後大明的讀書人可就熱鬧了。”
“對極!以後給報館寫幾篇文章,還能賺點潤筆酒錢。”
衆人一起撫掌大笑,王帆目光一轉,見一旁的葉如棠一直沉默不語,便笑道:“葉兄,最不應該沉默的就是你,李維正娶了你兩個妹妹,你的消息要比咱們多得多,你說幾句。”
葉如棠現在已經做到了吏部郎中,手中小有實權,再加上他父親葉天明曾經權傾一時,所以他便這幾個人中的頭,葉如棠喝了一口酒嘆道:“你們是知道的,我和李維正已經多年沒有往來了,哪有什麼消息,不過我關注的地方和你們不大一樣。”
衆人奇怪,紛紛問道:“葉兄關注哪裡?”
葉如棠搖搖頭道:“你們都在說什麼不以言獲罪、什麼鼓勵民間辦報,依我看,這些都是他削弱皇權的手段,當年太祖在世時,這種事情想都別想,結果呢?皇權大大加強。太祖掌握生殺大權,現在可好,誰都可以批評朝政,皇上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哎!皇上還是太年輕了,不瞭解李維正的野心啊!”
裘海正臉一沉,不高興地道:“葉兄這話我不贊成,太祖在世時那種高壓手段大家吃的苦頭還少嗎?動不動就製造大案,多少朝臣家破人亡,話稍有不順耳就拖出去打死,在他眼裡大臣們連草芥都不如,這就是皇權集於一人的後果,或許李維正有點野心,但他這種野心是削弱皇權,這有什麼不好?我看對大家都有好處。”
葉如棠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這樣說話可要當心點!”
裘海正卻哈哈一笑道:“不以言獲罪,我怕什麼?”
衆人不由一起大笑,“不錯!不錯!不以言獲罪,說得太妙了。”
吃完飯,葉如棠坐馬車回家,雖然葉如棠官已至吏部郎中,家裡也有一妻兩妾,還有了兩個兒子,但他依然和父親住在一起,沒有分出去住,葉宅很大,專門把西院劃出來給他們一家居住。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他剛下馬車,管家便從臺階上跑下來道:“大公子,老爺請你去他書房一趟。”
“我知道了!”
這兩天葉府雙喜臨門,一是葉天明重新出仕,官任戶部右侍郎,由於戶部尚書暫缺,實際上葉天明就是戶部的最高職官了,另一喜是翁婿和解,幾天前紫童、蘇童姐妹帶着孩子回孃家,與母親及祖母抱頭痛哭,雖然李維正沒上門,但他允許妻子回孃家也就意味着他們翁婿間的堅冰已經有所鬆動了,所以閤府上下無不歡欣鼓舞,尤其李維正已是朝中一權臣,而且這個權臣不是皇上想罷免就能免掉的,這使葉家上下格外地驕傲,在外人面前,腰都挺直了幾分,一洗葉天明被罷官時的晦暗之氣。
雖然葉家又重新崛起,但主人葉天明卻十分低調,只在二天進宮謝恩,隨即去戶部和老下屬們見見面,然後便只往返於朝廷和家兩地,其他應酬一概不參加,和他從前大權在握時完全不同。
此時,葉天明正在書房裡看書,本來他並不想找兒子談話,但聽管家說,兒子這些日子天天在外應酬吃飯,他便覺得有和兒子談一談的必要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兒子熟悉的腳步聲,隨即葉如棠在門外道:“父親,你找我嗎?”
“如棠,你進來吧!”
門輕輕推開了,葉如棠走了進來,給父親跪下行了個禮,“父親大人安康。”
葉天明點點頭道:“坐吧!”
對自己這個兒子,葉天明還是很滿意的,知書懂禮,體諒父母。別人家的兒子翅膀硬了就要搬出去自立門戶,可自己的兒子已官至吏部郎中了,還願意照顧父母,和父母住在一起,這一點讓他十分感動。
“如棠,這些日子我聽說你都在外面吃飯,是這樣吧!”
葉如棠連忙欠身道:“父親,孩兒都是和官員們一齊吃飯,沒有和宵小芒輩混在一起。”
葉天明笑了,“爲父不是說你不能出去吃飯,是因爲這些天朝局變化很大,而爲父又比較低調,很多外面的情況都不瞭解,所以我想問一問,外面的官員是怎麼評價這兩天的朝政變化?”
葉如棠聽父親不是責備自己天天出去喝酒,一顆心微微放下,他便嘆了一聲道:“孩兒就是想不通,李維正的野心如此明顯,爲何皇上就是看不到。”
“你以爲皇上真不懂嗎?”葉天明搖了搖頭道:“就算他當時看不透,但事後他也能回過味來,只是他也無可奈何啊!就拿二十萬大軍來說,李維正把它交給了皇上,可軍隊誰在指揮呢?被平安指揮,下面的指揮使都是李維正的人,他拿到這二十萬又有何用,調他們向東,他們會聽話東走,向西他們也會向西走,可叫他們去打遼東軍。那就抱歉了,所以,李維正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向他提出支持新政,搞什麼不以言獲罪,這就是拿皇上的矛來攻皇上自己的盾啊!他能不答應嗎?”
葉如棠默然無語,半晌才道:“這一點其實孩兒也明白,皇上稱病恐怕多多少少也是在避李維正的風頭,可孩兒心中最不滿的,是一些官員既食君之祿,卻又幫着李維正說話,口稱削弱皇權妙極,眼中簡直就是無君無父。”
葉天明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道:“其實爲父也是支持削弱皇權。”
“父親,你……”葉如棠愣住了。
葉天明擺了擺手,“你不要着急,聽爲父慢慢給你說,爲父的出發點和他們不同。”
“請父親解孩兒心頭之惑。”
“你知道爲父這些天爲什麼這樣低調嗎?”
葉天明嘆了口氣道:“皇上之所以重新啓用我,就是希望讓我取代黃子澄,和李維正對抗,當年我兩次和李維正決裂,再加上我在朝中還有一點勢力,他就希望我能接過黃子澄反李維正的大旗,這一點李維正也看出來了,所以他才提出,讓黃子澄出任河南布政使,這樣一來,皇上就不能太親信於我,那樣會讓黃子澄寒心,可惜啊!經歷了一次起伏後,我早就看透了,假如李維正返回遼東,不再威脅朝廷,皇上一個就是要罷免我,因爲他懷疑我支持燕王,就憑這一點,他就絕不會重用我,可是皇權被削弱以後,其中最得利的當然是李維正,其次就是我了。”
說到這裡,葉天明看了看兒子,看他有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葉如棠沉思一下便道:“父親的意思是說,皇權被削弱,皇上就不能隨意罷免重臣,而父親在朝中會自成一派勢力,無論誰都不能輕易罷免父親,是這樣嗎?”
“不錯,你大有進步。”
葉天明十分欣慰地捋須點了點頭,兒子開始成熟了,將來能繼承自己的事業。
“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也是李維正的佈局方向,他要把大明分成若干勢力集團,讓這些勢力集團徹底架空皇權,你可別小瞧他的權謀,我這個女婿的厲害,不亞於當年的太祖皇帝啊!”
葉如棠最不服氣的,就是他的這個大舅子,他見父親如此高贊李維正,嘴上雖不說什麼,但臉上不以爲然的神情卻表露出來了。
葉天明看在眼裡,他微微嘆了口氣道:“如棠,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容易情緒化,爲父知道你對李維正一直不滿,可如果你不改掉這個情緒化的弱點,一旦被別人利用,我葉家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葉如棠一驚,連忙道:“孩兒知錯!”
葉天明搖了搖頭道:“你嘴上知錯,其實你心中還是不服,你想想看,他能走到今天是僥倖嗎?燕王當年還是他的證婚人,可今天兩人勢不兩立,當年,張翼和他可謂是忘年之交,可最後呢?他殺張翼眼都不眨,最後還讓他身敗名裂,別看他是我女婿,娶了我的兩個女兒,可一旦我成爲他的障礙,他也照殺我不誤,如棠,權力鬥爭就是這樣冷酷無情,像皇上那樣的多情者,是真的不適合參與到權力鬥爭中來,爲父希望你能向李維正多多學習。”
“可他的心狠手毒,孩兒學習不來。”
“爲父不是要你學習他的心狠手毒,是要你學習他政治眼光,佈局長遠,你肯定會說,他不過是一介武夫,有什麼政治眼光?有什麼佈局長遠?是這樣吧!”
葉如棠沉默不言,實際上就是默認了父親的猜測,他從小和李維正一起長大,對李維正的成見已經根深蒂固,他始終認爲,李維正不過有點小聰明罷了,連秀才都五不中之人,能有什麼政治眼光,能有什麼佈局長遠?
葉天明見兒子固執,心中不由暗歎一聲,一些本來不想說的話,也只能告訴他了。
“如棠,他已經握軍近百萬,遠遠要多於朝廷,他若想滅大明自立,可謂輕而易舉,可他爲什麼不這樣做,你想過嗎?以前爲父也看不懂,還以爲他是不敢,可現在爲父懂了,他不是不敢,而是他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他是要徹底架空皇權,你明白嗎?削弱皇權只是他的一步棋。”
葉如棠陷入了沉思,父親的反覆勸導終於使他開始理智地看待李維正了,沉思片刻,他又問道:“那他的二步棋會是什麼呢?”
葉天明看出了兒子眼中的冷靜,心中不由欣慰之極,便微微一笑道:“他的二步棋其實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葉如棠眼中一陣疑惑。
“是的,他已經走了。”
葉天明眯着眼笑道:“不久以後你就會明白了,其實爲父也是剛剛纔看出來。”
就在朝廷重臣們紛紛對李維正的真實用意進行猜測時,大明王朝的一份報紙:《雜劇週報》,在朝廷允許民間辦報的四天問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