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棉花正說得高興,難得有他非議別人,而別人無法還擊的時候。
第二個圈子的首領人物,禮部左侍郎兼掌院學士徐溥行個禮道:“君子聞過則喜,此事我也曾經切責謝遷,而他早已閉門自省過,還請劉公不要追究不放了。再說這是兩三年前的些許陳年往事,新年嘉時不談這些。”
劉吉呵呵一笑,如沐春風:“這確實是老夫不周到,對晚輩過苛了,依了掌院就是。”轉頭又對方應物道:“謝於喬是你同鄉前輩,做事偶有失誤不算什麼,今後不要藉此說長道短了!”
方應物冷眼旁觀,瞧着諸大佬交涉。一方面,他看得出謝遷在詞臣中得到火箭式提拔,不但因爲他狀元身份,而且必然還有這位徐學士的大力扶持。
另一方面,劉棉花這老人精顯然想要趁機賣人情,沒有人情也要製造人情。至於徐溥和劉吉兩人之間是否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就不是方應物所能看得出來的。
聽到劉棉花大模大樣的吩咐自己不準繼續計較,方應物只能很沒脾氣的低頭應聲道:“老大人所言極是,小子今後不敢對謝前輩無禮了。”
劉棉花點點頭,很有面子。
別人詫異了片刻,方應物怎麼突然表現的這麼軟?但很快就瞭然於心。當初是劉棉花幫忙把方清之從天牢裡撈出來的,在這件事上,方家父子無論心裡怎麼看待劉棉花,也不好公然和劉棉花對着幹,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方應物又對父親連連打眼色,催促父親趕緊再次辭別,離開此地。方清之也覺得今天事情已經不太對勁。好好的一個新年公宴已經充滿了詭異的氣氛。
正當這時,劉棉花忽然以手加額,輕叫道:“老夫糊塗了,險些忘了正事!”
衆人集體斜視之,您還能有什麼正事?
“聽說你是商公居鄉所收的學生?”劉棉花對方應物問道。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難道想趁着這個場合幫我揚名?方應物暗想道,不過這不算壞事,便謙遜的說:“在家裡時,受過商相公幾日指點而已,實未曾學得皮毛。”
劉吉便道:“這就對了。商公是閣臣前輩。他的近況是我們閣臣都十分關心的。萬眉州想叫你過去詢問商公近況,不過他與你素不相識,便委託老夫來請。”
萬眉州,首輔萬安也,就在堂中第一個圈子那裡......方應物苦着臉無語。什麼詢問商相公近況。無非就是試探商相公想不想復出而已,這一直是萬首輔的心病。自己現在連個進士都不是,只是小破舉人一個,真不想和這麼高層的人物玩心眼去啊。
翰林公宴大堂就像圍城,別人想進來,但是進不來;自己想出去,但是卻出不去了。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到底是什麼緣故?方應物十分苦惱。
話說回來,如果萬安來請,方應物表達鄙視之後拒絕去見,那還算有性格。說不定能博得士林一片叫好,所謂不趨炎附勢、不畏權貴也。
但劉棉花過來叫,他實在不便不給面子。無可奈何的深吸一口氣,方應物只好跟着劉棉花亦步亦趨的朝着第一個圈子那邊走去。
方清之目送兒子前去拜見首輔。心裡忐忑不安。他今天帶着兒子過來,純屬是爲了讓兒子見見世面。同時讓兒子在詞臣面前亮亮相混臉熟。但是萬萬沒想到事情發展到如此程度,最後居然連首輔都驚動了。
這下是走不成了,他又回到了自己所屬的圈子,也就是被方應物命名爲菜鳥撲街的第四層圈子。但方編修仍心神不屬的頻頻朝着兒子所在的方向看去,目光十分擔憂。
別人就沒這麼擔心了,只覺得方清之這個兒子太逆天了。區區一個本該打醬油的外來客,沒多久從他們這個底層圈子跳到了第三個圈子,不多久又在第二個圈子風生水起,轉眼間又轉移到第一個圈子那裡,說是三級跳也不過如此。
要是在官場有這速度的話,升遷之迅速只怕不亞於當年的商相公和如今的謝遷。
旁邊同年楊廷和看着方清之神色憂慮,便寬慰道:“不必過於憂慮,令郎絕非凡品,從容遊刃有餘。”
方清之長嘆道:“犬子說過一句話,我當時不懂,但如今真覺得有道理。他說性格決定命運,我看確實如此,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不管任何時候,不管任何地方,他都有本事叫人不省心。”
按下方清之的擔憂不表,卻說第一個圈子的核心自然就是紙糊三閣老了。方應物站在三巨頭面前,心裡百感交集,眼前這三位,也真是一時之絕品了。
紙糊三閣老雖然都被罵,但他們彼此之間還是不同的,被罵的側重點各有不同,在不同的領域各領風騷。若誰想研究官僚主義的負面因素,那麼認真研究研究這三位肯定沒錯。他們可以說各有所長,身上凝聚了官僚主義最典型的因子。
萬首輔被罵,是因爲寡廉鮮恥、毫無節操、沒有下限,在堂堂的奏章公文裡寫令人耳紅心跳的羞恥小段子討好天子有木有?抱着貴妃大腿攀親戚有木有?有人用藥水給他洗鳥壯陽,就被提拔重用有木有?
次輔劉珝被罵,是因爲他只有嘴炮震天響,其實色厲內荏,虛僞得很,也沒有才幹,什麼都做不成,但是卻很好高騖遠。
文淵閣大學士劉棉花被罵,是因爲他是公認的有本事但不幹事,只管結黨營私不顧其他,正所謂尸位素餐、俸祿蛀蟲也。
萬安獨自坐在凳上,淡淡的向方應物問道:“商弘載還想當首輔嗎?”
夠刺激!方應物險些叫出聲來。堂堂一位人臣之極的首輔,問話竟然這麼直白、赤裸裸、不加掩飾!若換成在徐溥、李東陽那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正人君子是不可能這樣說話的!
往深裡想,這是因爲萬安太輕視自己,認爲不需要玩什麼心思,還是爲了尋求接近真實的答案,故意採用的一種出其不意的談話策略?
次輔劉珝不屑的輕哼一聲,但劉吉卻神色如常,不以爲意。
ps:??僞第幾更了這是。。最難的不是構思劇情,而是構思人物角色該怎麼說話,按一個撲街仔去想象廟堂巨頭們怎麼說話,真是難死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