矯揉做作,不知所謂?方應物聽到這句憑空飛來的貶低,略微不快。
自從穿越以來,方應物雖然在詩詞方便不算高調,多是應酬時抄改幾首。但一般情況下選的還算精妙,大都會贏得滿堂喝彩,只有在榆林那次才拋了媚眼給瞎子看。
這次他方應物只是自得其樂,並沒有刻意雕琢顯擺,但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跳出來貶低他!
帶着點脾氣,方應物順着聲音低頭望去,卻發現在橋頭下面的岸邊上,孤單單的立着個窈窕頎長的身影。
又細看幾眼,卻見這此人裹着白色的素舊斗篷,頭頂罩着兜帽,渾身色調與白茫茫的雪景幾乎融爲一體,難怪自己一時不察沒注意到。
聽聲音應該是個女子,宮中能有什麼樣的女子獨身出現在這裡?方應物想到這點,便疑惑萬分。
但是有一點,宮裡的女人從理論上不是屬於皇帝的就是屬於皇帝他爹的,還是小心爲上。所以方應物並沒有冒失的下去靠近她,仍舊在橋上問道:“請問眼前乃何人也?可否有需要本官協助之處?”
那女子對方應物的話置若罔聞,並沒有回頭,依然直挺挺的立在岸邊,彷彿正在遙望水面。隔着兩丈遠,方應物都能感受到她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清冷之氣,與眼前景色簡直太融合了!
考慮再三,方應物決定不招惹她了。行走江湖,但凡遇到老幼婦殘。都要加倍小心,作爲一個境界逐漸提高的人,被女流之輩貶低就貶低罷,何必在口頭上較真。
方應物決定就此抽身離開,遠離“是非之地”。他下了橋才走幾步,忽然眼角瞥見那女子朝着前方邁了幾步,站在了岸上邊緣,再向前就要掉進水裡了。
如今纔是初冬。雖驟然下了大雪,但水面尚未凍結實,一個大活人掉下去,後果可想而知。
方大知縣忽然打了個激靈,從剛纔覺得這女子死氣沉沉毫無生氣,難道她站在水邊是爲了跳水自盡?他越想越覺得可疑,如今正是雪後光景,岸邊十分滑溜,若非不在意自己死活。誰會站在緊靠水面的岸邊?
想至此處,方應物覺得不好離去了,他沒法眼睜睜看着別人在自己面前跳水自盡。再說......
方應物又心虛的看了不遠處幾眼。有十幾個役夫正在道邊清理積雪。他們肯定能看到自己從玉河橋這邊走過來。若與此同時,又發生了不明女子在玉河橋下自盡事件,宮廷必然會嚴厲追查,那就是個有嘴也不好說清楚的麻煩事,後果難料得很!
只是想到這玉河橋上裝一裝風雅,出去後成爲炫耀的談資。怎麼還能惹上了莫名其妙的麻煩?
方大知縣心裡連連暗歎自己不幸,苦着臉輕輕走到橋下,柔聲對那女子叫道:“這位......姐姐,那邊危險得很,還請保重貴體。遠離岸邊纔是。”
那女子終於回過頭來看了方應物一眼,冷冷的迴應道:“你覺得我會投水?”
趁着對方回頭的工夫。方應物看到了她掩映在兜帽下的容貌,這聲姐姐叫的不虧,雖然看不出多大歲數,但總該有三十上下。不過這女子長相稱得上冰肌玉骨氣質高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隱隱有憔悴之色,但也增添了幾分“病西施”的風采。
看完相貌,方應物又將眼光盯住了這女子的腿部。她就站在岸涯的最邊緣,裙裾被風吹過後甚至有小半幅懸空在水面上,實在是太危險了,稍微晃一晃就可能會跌落到水裡!
如此方應物心裡顫顫的答道:“無論如何,姐姐所立之處實在危懸,不如後撤幾步安穩。”
“我之死活,與你何干?”那女子毫不領情的說。
這口風委實有不小怨氣......方應物剛纔還以爲她是偷偷溜出來玩耍的宮女,但見了面後便能分辨出,此女的氣質絕對不像是宮女。現在再看來,難道是心懷哀怨、滿腹牢騷的冷宮妃嬪?
可是也有很大疑點,妃嬪即便是被打入冷宮那也該住在皇宮裡。西苑此地雖在皇城裡,但卻在宮城之外,宮禁規矩森嚴,妃嬪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出宮?
其次,無論是多麼冷門的妃嬪,身邊肯定有不止一個太監、宮女侍候,此女若是妃嬪,怎麼可能獨自出現在此地?
方應物一邊想着,一邊又苦口婆心的勸道:“無論死活與別人有沒有干係,姐姐你總該愛惜自己,再想想家人親眷,總不該拿自己的死活不當成事。”
那女子冷笑一聲,刻薄的諷刺道:“你這小哥兒,歲數不大確裝什麼老熟?你能懂得什麼?用得着你來勸我?”
這話聽在耳朵裡,實在叫堂堂的方青天方大知縣不順耳,這一年來習慣了被人當成大老爺,哪裡聽過這種話?好心當成驢肝肺,這女人也太憤世嫉俗了點!
不過那女子說這話時,倒是挪動腳步離開了岸邊,方應物便鬆了一口氣,她可別真想不開在自己面前跳水。
口頭上吃虧就吃虧罷,常言道吃虧是福,宮裡的女人惹不起,若是冷宮裡的怨婦更惹不起。很有境界的方應物便抱拳道:“那麼是在下唐突了,就此告辭!”
那女子卻又問道:“你是什麼人?爲何會在這裡附庸風雅?”
只要她不自殺就行了,方應物沒興趣與一個深宮怨婦閒聊談心,所以轉身就走。
不過方應物才走了兩步,卻又聽到那女子在身後道:“看你這模樣有幾分得勢,莫非是宮裡新近起來的太監?”
方應物憤怒的重新轉回身子,指着自己的短髯道:“太監有這個?”
那女子輕蔑的說:“聽說有些不成器的讀書人,二三十歲了一事無成,便妄圖走終南捷徑,狠心閹了身子進宮。這樣狀況也可能會留着鬚髯,就如你這般......”
方應物無可奈何的相告道:“本官乃宛平縣知縣,今日奉詔率領民役入西安門清掃積雪,絕非宮中太監。”
那女子先微微愣了愣,隨後答話道:“你的歲數也不過雙十而已,如此年紀就能被任用爲極爲要害的京縣知縣?我看這大明朝,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方應物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三尺,產生了一種衝動,剛纔還不如主動推這女子跳水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自己的小命!
此時卻見那女子貌似爲自己的尖酸刻薄後悔了,幽幽的嘆口氣道:“二十年來頭一次與宮外人說話,若有不周到之處還請寬諒。”
方應物又不爽了,自己已經亮明瞭身份,就是當紅的寵妃見到自己,也得尊稱一聲方大人或者方知縣!這女子卻一口一個小哥兒,完全把自己當小朋友看,就憑她這歲數想倚老賣老還早罷?
但方應物吐槽完後,猛然覺察到一個關鍵詞:二十年。聽她這口氣,應該是二十年前遭遇的變故。
二十年前是什麼時候?今年是成化十九年,二十年前就是先帝駕崩、今上登基的年份,也就是天順八年!
難道這女子是先帝英宗皇帝的妃子,所以二十年前先帝駕崩後就獨守深宮了?可是看她這二十大幾三十來歲又不像......如果是老太妃,絕不該如此年輕!
方應物忽然想起大明朝中前期有妃嬪殉葬的習俗,忍不住猛然倒退幾大步,睜圓了眼睛指着面前女子問道:“你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鬼,爲何不去追隨先皇於地下?”
方應物想到的可能性是,二十年前這名妃子被殉葬了,但陰魂不散徘徊在宮禁之間,今天恰好顯身於此......所以仍然保持着看起來還算年輕的容顏。
而且這也能解釋她爲何獨身在此,左右沒有太監宮女服侍,更能解釋她爲何不在意生死,不害怕掉進水裡。
方應物本來是不信鬼神的,但今天這女子的種種狀況,除了鬼神沒法解釋。那女子被方應物的想象力震到瞠目結舌,冷漠面容上開始出現了幾絲光芒。
片刻過後,女人的臉龐像是冰凍裂開了,綻放出耀眼奪目的笑容。一開始是捂着嘴咯咯直笑,其後是擦着眼淚笑,最後忍無可忍,蹲下了腰身捧腹大笑。
不知爲何,方應物覺得很賞心悅目,一個本來毫無生機的美人忽然變得生機勃勃,景象還是很令人愉悅的。
又過了一會兒,這女子重新站直了身子,優雅的掠了掠鬢邊亂髮,自我介紹道:“小哥兒不必多想,本宮是人非鬼,乃宮禁廢人一名,久居西苑偏室,賤名無足掛齒。”
宮禁廢人?久居西苑?方應物納悶了,妃嬪就算被打入冷宮那也是住在宮中,不可能搬到宮外居住,這女子到底爲什麼如此特殊?
但順着廢人和西苑兩個關鍵地方想下去,方應物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頓時更加吃驚,急急開口問道:“莫非是吳皇后?”
那女子的臉色再次板起來,好似塗上了一層冰霜,雙目神采也恢復了先前的冷漠。“小哥兒請慎言,皇后兩字已經是前塵往事,休要再提,現在此地只有廢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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