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裡的衙門數也數不清楚,當然世人所熟知的都是各部、院、寺、監,除了部院寺監之外,還有無數以廠、庫、倉、局、廳等字號來命名的衙門,基本上能負責皇家和官府從生到死一切事宜。
在京城西南角距離宣武門不遠的地方,便有一處小衙門,大門只以破舊掉漆的木柵欄擋着,掛着同樣破舊掉漆的牌匾,所幸還能看清“街道廳”三個字。
街道廳由工部負責管轄,特設一郎官主管,然後還有幾個從九品司務負責實際事務,以及小吏雜役若干。
不過今年入夏以來,京城下了兩場大雨,雖然還沒有洪澇,但西山那邊水位都已經上漲了。有經驗的人判斷,如果再下大雨,西山水勢順地勢向東南方向排放,京城裡外只怕要受澇。
所以負責這方面事務的街道廳已經忙碌起來了,大小官吏幾乎都出外盯防重點地段,並安排軍士、工匠搶時間疏通排水溝渠河道,並在一些危險地段加高土堤。
此時街道廳衙門裡只有一名叫餘三思的司務在值班,他本是四川人,年輕時讀書不成,便被充爲吏員徵調入京。九年期滿後考績卓異又轉爲從九品小官,這就是入官場“三途”之一的雜途,另外兩途就是科舉和學校。
雖然獲得了官身,但以餘三思的出身肯定也就止步於此了。在大明朝,出身就決定了你的天花板在哪裡,進士強於舉人,舉人強於監生。監生強於雜途。
從九品司務這樣的官位沒什麼太大意思,也就比吏員稍強點。又幾乎沒有進步可能,況且還是街道廳這樣九流衙門的從九品。意思更不大了。所以餘司務的想法就是,混完今年,就瀟灑的辭官回鄉去。
但若想在老家瀟灑度過餘生,錢財是必不可少的好東西,最近就有人付給餘三思一筆錢,然後要他做些事,一些聽起來很簡單的事情。
有錢拿的同時,聽說還有工部某堂官老爺的授意,而這堂官老爺又得自更高層的授意。這叫餘司務更是不得不從。
餘三思坐在廊下,透過柵欄縫隙,瞧見了大門外出現一道年輕的人影。雖然看不清具體樣貌,但他憑直覺知道這大概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來了...來了...”餘司務心裡唸叨着,打起精神並深呼吸幾口氣,同時心裡還在默唸着價碼。
激怒這位年輕人大吵大鬧,二十兩銀子;激起這位年輕人動手,五十兩銀子;若能被這位年輕人毆打受傷並見血,八十兩銀子;自己受重傷再加。自己小命掛了繼續加......
財帛動人心,這筆銀子可不是小數目。餘司務對任務還是有把握的,聽說方應物在吏部與郎官動過手,性格決定命運。有一就能有二。
年輕人神態驕矜,擡頭看了看牌匾,嘀咕一聲:“爛牌匾!”用手去推柵欄時。見柵欄搖搖晃晃,又嘀咕一聲:“爛柵欄!”
他進了院子後。對餘司務視若無睹,卻先很無禮的東張西望。然後用餘司務剛好能聽見的聲音故意冷哼道:“爛衙門!”
最後纔將視線落在餘司務身上,彷彿剛剛看到還有人在,斜着眼,很輕佻的問道:“這位九品老爺貴姓?”
餘三思情不自禁冒出幾絲火苗,基層老闆凳人員見了少年顯貴,天然就會產生怨氣。你年紀輕輕、出身高貴就可以看不起人?特別是看不起混跡衙門幾十年也沒機會上升的老人比如他餘三思餘司務?
不過餘司務連忙默唸幾句“阿彌陀無量壽佛”壓抑了下去,今天的任務是激怒對方,而不是被對方激怒。他咳嗽一聲,鼓起氣場喝道:“本官街道廳司務餘三思,你可是應徵而來的淳安縣民方應物?”
那年輕人很慵懶的隨意拱拱手,“在下正是,前日收到了街道廳傳票。”然後便不說話了,大有看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餘三思突然想起什麼,伸脖子向大門外瞧了瞧,又問道:“你沒有隨從?”方應物嗤聲道:“不是徵調我來當差麼,要隨從做什麼?難道你這裡是龍潭虎穴不成?”
“蠢貨!”餘三思暗暗吐槽一句,正好能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以爲這裡是你熟悉的朝堂上麼,底層衙門就是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兩回事,一個老江湖可以分分鐘教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做人。
話說餘司務這種負責具體事務的積年老吏,辦老了事見老了人,熟諳公門套路,對於人心揣測很有一套,也知道怎樣做纔會激怒對方。
冷靜下來的餘三思回到座位上,靠着太師椅擺出更加懶洋洋的模樣,用衙門官吏特有的冷淡腔調說:“貴省呈來的應差名冊裡你是最後一個來報道的,而且大大遲於別人,按規矩要罰銀子.........”
啪!餘司務話音未落,就看到兩錠小銀元寶砸在公案上,滴溜溜的打着旋兒。等擡起頭來,又見方應物輕蔑的問道:“夠不夠?”
餘司務愣了愣,心裡陡然懊惱無比,習慣性的按三板斧套路辦事了,開門見山就是罰錢。不知多少被徵調民工一聽到罰銀子就哭爹喊娘,但沒細想,其實這招對眼前年輕人沒用啊!這年輕人可是當過三年知縣的,不是那種常見的不接地氣窮京官,罰幾兩銀子算個屁!
也不對!餘司務又發現了奇怪地方,如果是有權勢的人,即便做錯了事情也不會認罰銀,那樣被視爲無能的表現,傳出去很丟面子,所以他們更習慣於利用權勢來解決問題。而眼前這位年輕人怎麼如此痛快的交出了銀子,全然不以被罰錢爲恥?
彷彿感受到對面年輕人眼中那**裸的、不加掩飾的鄙視目光,餘司務略感失神,老江湖也有失手啊。幾十年的慣性力量是非常強大的,老衙門餘司務恍惚間下意識又道:“你的事情等本官研究一下,你今天先回去!”
這就是餘司務的第二板斧,多少前來急着辦事的民工一聽這話,當場就要跪了。研究多久?再來幾次?這都是深不可測的奧義。當然,換成有權有勢而且目高於頂的人,被敷衍後往往當場就要發飆。
“啊?好!”方應物痛快的答應了,轉身就要走。
餘司務突然醒悟過來,今天情況不同,對方並不求着自己!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急忙叫了一聲:“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