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62.未負相思意
燕由平靜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嫣兒,我想知道這六年中你是怎麼過的。”
張嫣的情緒已漸漸緩和,聽得他此話,忽然驚覺自己正在他的懷中。本能猛地推了他一把抽身挪開,別過頭去,臉頰發燙。張嫣即刻又後悔了,覺得自己反應太過激烈,無端使氣氛變得尷尬。
此前張嫣一心一意地希望兩人關係恢復如初,從未考慮過自己真正的心意,但現下乍然釋嫌,張嫣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這人了。自己是天子正妻,大明皇后,肩負家族責任,只是現在這個樣子,又算是什麼?
兩人不再是天真無邪的孩子,彼此都明白親密的肢體接觸意味着什麼。
燕由毫不意外,淡然道:“若覺得爲難,便不要去想了。”
他的語調緩解了張嫣的尷尬之意,張嫣心裡舒坦了幾分,但也不禁紅着臉道:“燕哥哥,你不覺得爲難嗎?”
他凝望着張嫣,嘴邊沒有笑,眼睛卻笑了,“我爲難了三百多個日子,也沒有結果,那麼,不去想就是最好的結果。”
張嫣低頭想了想,她聽出了燕由的話中之意,所以他才說明白她的辛苦,他才說此心同彼心……張嫣擡頭時笑意已重回臉龐。既然燕哥哥都這麼說了,那自己也不需再去多想,她最尊敬的王守仁先生也說“心即理也”,那麼隨心而行罷。
她歪着頭想了想,“我這幾年,入宮前就在家中讀書學藝……”說到此處,乍然想起長老張世倫那高傲的神情,還有強加給自己的家族責任,心中黯然,把話頭吞了回去。
燕由看出了她的異樣,但她既然不想多說,便也不主動問她。
張嫣搖搖頭,“我的日子乏善可陳,倒是極好奇這六年來燕哥哥經歷了什麼。徐叔叔去哪了?你爲什麼會出現在北京?爲什麼會替魏忠賢做事?爲什麼後來又不替他做事了?爲什麼你變得老愛假笑?”張嫣伸手掐住他的臉,心跳砰砰跳個不停,然而忽地想起一事,將手握拳,憤憤地錘了一下他的胸口,“你明明答應了我要回來找我的,爲什麼沒有回來?”
“那麼多個爲什麼,我哪裡記得住?”燕由打趣道。
張嫣嘟起嘴,“你只管回答,記不住的時候我會提醒你。”
燕由深深看着張嫣,她沒有意識到,她這幅樣子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一般。燕由移開目光,看向遠方,陷入回憶,“大概是三年前,我十七歲,學成出師,一心記掛着報父母雙亡的仇,師父雖不滿我,卻無奈勸不得我,我拜謝過他,那刻起,我們兩人分道揚鑣,師父繼續雲遊四方,我便獨自回到家鄉淇縣。然而,我發現了十分奇怪的事情。”
張嫣記得徐霞客曾告訴過自己,燕由的父母是因爲交不起賦稅而被地主的僕役們下重手殺死的,燕由親眼目睹父母被殺,自身也幾乎性命不保,恰逢徐霞客偶然路過打抱不平,這才得以保住性命。燕由要報仇,按理只需讓那幾個僕役抵命,將那始作俑者地主也重懲一把即可,又有什麼事可奇怪呢?
“我尋到那個地主的家中去,沒找到當年的幾個惡僕役,一查才知,原來他們都被打發離開地主家了。我找到他們的居所,又從鄰里口中得知,那些人早就死了,死的時間剛好在殺害我父母不久後,死因不明,因時間隔得長了,也無法再查。我大感奇怪,這整件事看起來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的一樣。我從地主口中撬出了一些消息,再順藤摸瓜地往上查,花費了兩年的時間,被蛛絲馬跡引到了北京城裡。”
“所以替魏忠賢辦事,也是爲了調查?”張嫣忍不住問。
燕由點點頭,“魏忠賢看中了我的身手,可能是看我當時衣衫破爛,以爲我窮困潦倒,於是用錢來收買我。錢對我沒什麼用,但他說可以給我捏造錦衣衛的身份,保證我在北京城內自由來去,我就答應了。”
“我怎麼也沒料到,你居然在皇宮裡,並且還當上了皇后。”燕由頓了頓,直視張嫣,“關於王宛兒……魏忠賢讓我將一件侍衛的衣服藏到他指定的地方,我沒去深想他在打什麼主意,最終賠進一條性命,實非我之願。後來輾轉打聽回來許多消息,才得知她是你的好友,嫣兒,我的過錯難以彌補,但希望你能夠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張嫣問問題時本刻意避開王宛兒的事,但燕由沒有迴避,而是正視這個問題。
一年來,此事已結了疤,漸漸不再刺痛,此刻張嫣聽完此中真相,更是無法再怨怪,對燕由柔柔一笑,應道:“好。”心中默唸:宛兒,對不起,我無法周全所有事。
燕由轉口道:“結合我所說的一切,我並未違背諾言。反倒是大仇未報,竟跟你相遇了,這纔是意外。”
“你不樂意嗎?”
“欣喜若狂。”燕由伸手輕刮她的鼻頭。
張嫣滿心喜悅,又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我沒猜錯的話,葉向高事件後,你就跟魏忠賢鬧翻了。”
“王宛兒之事後,我本就對魏忠賢生了牴觸之意,然後,有個人扯着我的袖子求我不要殺葉向高,還說什麼賭上我們的情分,我哪裡還能猶豫?”
“都是你不好在先!”張嫣不好意思起來,輕錘他的肩膀,“那你可有遇上麻煩?需不需要我幫忙?”
“不用,我自己能應付得來。”
“那便好。不過,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呀!”
張嫣沒有對燕由提及家族的事,只是粗略說明自己生活在監視中,很多事沒辦法交託給其他人做,只能夠拜託他。
張嫣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趁魏忠賢被束縛了手腳時,順勢將客印月也拉下水,但顧着家族的壓迫,總是無法堅定決心去做,而如今燕由就在身邊,他的存在能給張嫣面對一切的勇氣。
王安和宛兒,我絕不會讓你們白白死去,張嫣對自己說。
又過了一個月,深夜的慈慶宮中,信王朱由檢挑燈夜讀。
漢朝是華夏曆史上第一個太平盛世,有文景之治修生養息,有漢武帝劉徹大動兵戈討伐匈奴,然而如此強大的漢朝最終仍然逃不過覆滅的命運。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昭宣中興”後,漢朝的國力便開始大幅衰落。帝王過於寵愛信任宦官,宦官掌權亂政,間接導致朝廷黨派鬥爭越演越烈。可以說,漢朝滅亡的根源便是宦官亂政。
漢朝不是第一個被宦官毀滅的王朝,也不是最後一個。朱由檢不知道,大明會不會成爲下一個被宦官毀滅的王朝。
明王朝要是滅亡了……光是這麼想想,就已通體生寒。朱由檢甩甩頭,用力合上《漢書》。
他握緊拳頭,但拳頭又是那麼無力,自己不過是一介皇子,待過多幾年,就該出宮去藩地了,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隨侍的太監都被他打發出去了,他一人坐在桌前發愣,忽然一道寒光在面前閃過,燭火同時熄了。朱由檢低頭一看,桌上釘着一片小型飛鏢,尾部似乎還綁着什麼東西。這個飛鏢是被人從窗口射進來的,因爲速度太快,將燭火也帶熄了。
朱由檢愣了一瞬,他覺得不該有人在這時想要他的命,於是猶豫片刻後即便起身衝到窗口探身向外看。紫禁城的樓閣宮牆一如既往的寂靜無聲,外頭只有閃爍的星子與他相對。
朱由檢感到事情似乎不同尋常,便沒有出聲驚動下人,自己回到桌前,拔下飛鏢。這飛鏢釘得極深,拔下來費了他好大的勁,想來發出飛鏢的人定是高手。他重新點燃燭火,細細查看飛鏢,卻看不出什麼異樣。
看來關鍵不在飛鏢本身。他小心謹慎地從飛鏢尾部解下絹帶。
寥寥十幾字,字體娟秀中暗藏鋒刃,“魏一事處理極佳,今後謹記韜光養晦,看罷即毀。”
字條沒有署名,這字跡也從未見過,但朱由檢看完內容後,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那位張皇后的面容。朱由檢毫無緣由地認定這張字條是她寫的。他似乎都能透過這絹帶上的字看見她那神秘難測的模樣。
終於處理完六宮事務,張嫣長舒一口氣,喚語竹將書桌上的東西收拾回原樣。
語竹從外面合上門後,窗口黑影一閃,有輕微響動,張嫣眼角彎彎,回頭看去,燕由正蹲坐在窗臺上。
張嫣逾越地靠近他,用眼神詢問他。
他點點頭,表示事情已經辦好了。
“早些休息。”燕由在她耳邊低語,輕輕撫過她的鬢角,眷戀地看多一眼,轉身離去,片刻間便消失在夜色中。
好不容易釋嫌後,他們兩人無比默契地沒有去談那些沉重的事——他們的感情,他們的身份,他們的無奈——不過是簡單地互相依靠,互相需要。
燕由離開後,張嫣從窗口仰望天空,今日是朔月,沒了明月的光輝,星辰便煥發出了熠熠華彩。
她轉身走向牀榻,是該早些睡的,明日,有一場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