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過了兩三個月,時間進入了萬曆十五年的八月份,天氣漸漸涼爽下來。
在這段時間,蘇州城總體上比較平靜,可能是因爲林大官人沒有再開新項目的原因。
主要是林大官人已經想不出,自己還能再開什麼項目了。
難不成還要去學那些生活類玩家,搞點蒸餾酒、賣傢俱、開飯店之類的業務?
還是算了吧,多給別人留一點活路吧!
當然沒開新項目並不意味着原地踏步,各條業務線都在穩步發展,只是不像剛開張時那麼惹人注意而已。
東城織工又漸漸的流失了兩千多人,這讓織業公所陷入了深深的蛋疼。
這感覺像是被慢慢放血,但卻又無計可施。
他們遇到的對手並不是官府,而是藏身於官府後面的怪物,完全沒有應對的經驗。
對林大官人個人而言,最大的喜事就是,位於南城的林府終於接近了完工。
這是一座規模完全配得上林大官人身份的大宅院,不算滄浪亭園林那部分,只說主要住宅區,就有東西橫跨五路、南北到底七進的規模。
其中最東和最西兩路外圍跨院,主要安排給了護衛居住。沒辦法,林大官人沒什麼安全感,家裡護衛多點也很正常。
而且設計比較精巧的是,大門並沒有在正中央,而是靠近東南角。
第一是爲了保證住宅區和滄浪亭園林區的整體性,第二就是爲了安全。
這樣進了大門後,看到的是最東邊護衛院落,然後沿着外院向西走一段,才能抵達位於正中間的儀門。
在這佈局下,萬一有人攻打林府的話,就算進入大門,也無法長驅直入。
中間三路里,中軸線各廳堂主要作爲“公共活動場合”,中軸線兩側是居住區。
地方足夠大,林大官人也給黃五娘、範娘子等外室都預留了獨立起居院落,不過她們應該不會在這裡常住。
大概也就是逢年過節時,帶着孩子偶爾過來呆幾天。
另外在滄浪亭和住宅區之間,原本有一條屬於公共領域的小河道和巷道。
但是林大官人在巷口建起高牆,把巷道和河道都封閉了,變成了內部通道。然後又在河道上架起了一座廊橋,可從住宅區直通滄浪亭。
無論住宅區還是滄浪亭園林區,外牆高度都超出一般家庭,遠遠看去跟堡壘似的。
爲了修築這座宅院,在不影響各業務發展的前提下,林大官人幾乎掏空了個人家底。
現在終於到了收尾階段,剩餘的事情就是陳設佈置了。
林大官人已經先搬進來住了,同時計劃着在八月十五中秋節之前,把父母請過來同住。
然後等到下個月,就在這裡舉辦婚禮。
當然對於種種瑣碎雜事,林泰來完全不想去操心,全部扔給了別人,而他現在的心思只有學習。
自從時間進入八月份後,不只是林大官人,蘇州城的秀才們突然都變得熱愛學習了,就像是收到了同一個信號似的。
因爲明年八月份就是戊子科鄉試的時間,距離現在正好一年。
不要以爲時隔一年還早,因爲在鄉試之前還有其它考試。
並不是每個生員都有資格參加鄉試,在鄉試之前,最重要的任務是取得報名資格。
一般按照慣例,從今年最後幾個月到明年年初幾個月,提學官會對各地生員進行考試,決定報名鄉試的人選,稱之爲科試。
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學校士子們現在準備的並不是一年後的鄉試,而是幾個月後的科試。
所以平常沒什麼人來的府學,陡然就熱鬧了很多,基本上天天都能看到人了,而且人還越來越多。
無論一個人平時多麼擺爛,到了這個節點,也總會想着臨陣磨槍,搏一搏運氣的。
從秀才到舉人,那真就是階層飛躍了。
萬一自己被大宗師看對眼,拿到了鄉試報名資格呢?萬一自己撞上大運,鄉試碰上個眼瞎的考官,把自己錄取了呢?
於是平常門可羅雀的府學,現在每天都能有幾十個人來。
不一定是來聽課或者學習,信息交流也是非常重要的。
比如這兩年的八股文流行什麼風格?大宗師對文章是什麼口味?是要浮誇華麗,還是要質樸古拙?
滄浪亭林府位置就在府學的旁邊,所以搬到了新家的林大官人非常有地利之便,閒着沒事時,就到府學串門。
結果一來二去的,林大官人反而成了近期府學出勤率最高的生員。
別以爲林大官人平素裡橫行霸道,人緣貌似非常差,還是靠着種種不光彩手段入學,所以在府學就一定是被所有同學們集體孤立的對象。
這樣想的人,肯定沒有怎麼混過社會的人。
而社會真相就是,像林大官人這樣的人,雖然他囂張跋扈、不擇手段、欺壓良善,但是無論他走到哪裡,卻仍然少不了朋友。
只要林大官人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足夠久,自然就會有人靠近他。
當然,要是像以前那樣,林大官人壓根就不在府學出現,那麼別人想靠攏也沒機會。
不過林大官人也不是不懂拒絕的爛好人,不是什麼人都能得到林大官人認可的。
畢竟林大官人目光如炬,非常具有識人之明。
應該說,作爲全國教育高地,蘇州府府學的成材率還是很高的,有成就的人一抓一大把。
比如今天林大官人到了府學串門後,出現在他身邊的兩個人,都不是無名之輩。
其中一個叫金士衡,此人具體幹過什麼,林大官人也不清楚。只知道此人父親官至三品,而且似乎在資料裡見過這個名字。
能在幾百年後的資料裡出現個名字,那就已經很厲害了。
另一個叫陳允堅,出身蘇州望族,他有個叔爺是文徵明的弟子。
此人貌似名氣不大,但在歷史上卻有個明星兒子叫陳仁錫,在天啓朝中過探花。
李白鐵杵磨成針的段子,就是陳仁錫寫的;而且據說陳仁錫和崇禎朝周皇后有八卦。
此時府學崔教授還沒有出現,諸生三三兩兩的聚集着談天說地。
出身望族的陳允堅消息很靈通,開口道:“聽說提學官近日已經從南京離任了,我們要等着新的提學官上任。”
即將到來的科試就是由提學官大宗師主考,所以生員都極爲關注大宗師的動態。
林大官人長嘆道:“要說起提學官,我甚爲想念房公啊,這是多麼好的一個提學官。”
金士衡忍不住吐槽說:“可是那位房提學貪婪暴虐,口碑很差,江南江北士子無不厭惡他。”
林大官人極爲惋惜的說:“可是他真聽話啊,像這樣沒有氣節的提學御史還真不多見,我確實懷念他。”
想當初,房提學被打了一頓就徹底老實了,還給他安排了一個案首。
這麼好的提學官,林大官人覺得這輩子可能再也遇不到了。金士衡又對林大官人問道:“以你之能力,應該不用在乎提學官是誰吧?”
林大官人很誠懇的答道:“我參加考試,並不在意能不能過關。
但要注重的就是儘量減少爭議,在各道程序上儘可能不留把柄,所以還是需要提學官密切配合的。
我近期爲什麼經常在府學出現,就是爲了防止被輿情中傷,說我曠課過多沒資格報名鄉試。”
金士衡:“.”
你林泰來參加的考試,和別人是同一種嗎?
別人想的是怎麼過關,而你林泰來考慮的問題只是怎麼擺平輿論?
陳允堅一邊環視明倫堂裡衆士子,一邊答話說:“豈止是林朋友伱,很多素未謀面的人,大概近期都會出現在府學。”
林大官人似乎有點生氣的說:“原本以爲我已經算是府學裡的生面孔了,但沒想到,居然有很多比我還面生的。”
陳允堅完全不理解,林朋友忽然生什麼氣?
你自己就是帶頭曠課的人,又因爲別人曠課而生氣是什麼道理?
下意識的解釋說:“畢竟府學不是縣學,是屬於整個蘇州府的學校。
很多府學生都是周邊各縣的,所以平常不在蘇州城也可以理解。”
林大官人冷哼一聲,“作爲府學的學長,我決定從現在開始要整風!”
金士衡詫異的問:“上次教授讓你當學長,不是被你婉拒了嗎?”
林大官人答道:“但我現在又決定接受了。如果能當學長,說明就是最優秀生員,獲得鄉試資格也是理所應當了吧?”
原來林大官人每隔一兩個月纔來一次府學,以爲自己是超於衆人的特權分子。
最近才發現,居然還有過去一年從沒在府學出現過的同學。
這讓林大官人感到氣憤,自己的特權竟然不是最大的,還有人比自己更特權!
林大官人不允許在府學裡還有這麼牛逼的存在!
隨即林大官人對金士衡說:“你去轉告崔教授,讓他這兩天在屋裡呆着,別出來講課了!”
正說着話時,就看到一個生面孔走進了明倫堂,林大官人迎上前去,喝問道:
“你是何人?爲何往日不見你到府學聽講會文?”
那人也是一身傲氣的說:“在下李鴻。”
聽到這個名字,附近的人臉色微變。如果沒猜錯,這個名字應該是首輔申時行的女婿!
只是這人長時間不在蘇州,所以很多人才會感到面生。
林大官人心裡嘀咕了幾聲,這府學有點東西啊。
他大概能明白,那些整年不來府學聽講會文的人,都是什麼德行了。
“怎麼?你林泰來還要管教我?”李鴻有點不屑的反問道。
林大官人卻顧左右而問:“李鴻是誰?”
有人答道:“申相之婿也。”
“爲何我從未耳聞過?”林大官人詫異的說。
李鴻喝道:“林泰來你別裝傻!”
林大官人還是很奇怪的說:“我在京師時,與申相屢屢談笑風生,協助申相朝堂爭鋒。
離開京師後,又與申相時常書信往來,諸事無所不談。
但是從未聽申相提到過這女婿,所以我真不認得啊,那就當沒有吧。”
這時候,又有個面生的人進來,然後也被林大官人一起堵住了,還是問道:
“你是何人?爲何往日不見你到府學聽講會文?”
那人冷漠的答道:“我乃太倉王衡,在家讀書有何問題?”
聽到這個姓名,又引起了周圍士子的暗自驚呼,因爲這是大學士王錫爵的兒子!
林泰來也挺意外的,這蘇州府學真是臥虎藏龍啊,堵了一個是首輔女婿,再堵一個又是大學士兒子。
還有,申時行女婿和王錫爵兒子這二位,不是這個考試季的兩大臥龍鳳雛嗎?
萬曆十六年鄉試之後雙雙被檢舉的宰相子弟,就是這兩位。
沒想到一眨眼工夫,都被他林泰來碰上了。
但林大官人卻不在乎王衡他爹這個背景,主要原因有兩個。
第一,王錫爵和王世貞的關係非常親厚,所以林大官人不可能與王錫爵交好了。
第二,只要申首輔在朝,完全不用怕王錫爵。而且從歷史上來看,王錫爵掌權時間很短,威脅真不大。
王衡見林泰來堵着門,自己也無法繼續前行,只能問道:“你還有何見教?”
林大官人說:“先前首輔遭受攻訐,陷入困境,而令尊作爲蘇州同鄉,卻毫無作爲,真是令人失望。”
王衡臉上漸生怒色,說了句近似大逆不道的話:“家父是家父,我是我,你若與我說話,不用提起家父。”
他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別人以爲自己的一切都是依靠父親得來的。
林大官人無所謂的說:“但是我平素裡打交道的,都是令尊這樣輩分的人啊。
而對你們這些年輕紈絝,接觸的真不多,所以沒多少共同語言。”
“不用東拉西扯了,你站在這裡,到底想說什麼?”王衡質問道。
林大官人看了看李鴻,又看了看王衡,答道:“明說了吧,我的想法就是,你們兩個宰相子弟能否別參加鄉試了?”
兩人都有點懵逼,這是什麼見鬼的要求?
林大官人解釋說:“因爲我害怕被你們連累啊,我不想最後和你們一起被檢舉。
假如只是我自己被檢舉,反擊起來很容易,但如果被你們兩個拖累,那就要一起倒黴了。”
王衡:“.”
李鴻:“.”
你禮貌嗎?就差指着別人鼻子說,你們就是豬隊友。
周圍其他人極爲驚悚,林大官人敢堵住宰相子弟已經很牛逼了。
沒想到還能更牛逼,直接請求別人不要參加鄉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