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不想在家裡白養一個沒用的閒人,於是就跟着申用懋,前往申府拜訪首輔,哪怕此時天已經黑了。
畢竟事不過三,再不去就太不給面子了,未來兩三年,還要靠申首輔在前面擋炮火。
兩府之間就隔着兩個路口,所以就步行走過去。
申用懋看着圍繞身邊的幾十條彪形大漢,很無奈的對林泰來說:
“只是去我們申家做客,你至於帶着這麼多打手嗎?我大明朝廷風氣,其實不流行打打殺殺。”
林泰來答道:“我上次在京師,結下的仇家不少,有勳貴,有外戚,有廠衛,都是習慣了粗暴行事的。
如今我右肩受了重傷,就怕有人起了歹意,想着趁機報仇。故而要小心爲上,多帶人手以保萬全。”
申用懋不得不承認,被這樣幾十條大漢拱衛,是挺有安全感的,傳聞中這些大漢都是真正的百戰精銳。
又一邊走着,一邊隨口閒聊着問道:“京師官宦人家在京師定居後,如果家中全用鄉人就太麻煩了,各種成本昂貴,而且多有不便利。
所以大都是從本地或者周邊僱傭或者購買一部分家奴婢女使用,等離京時,再把這些人遣散了。
像你這樣全是從老家帶人的真不多見,你現在府中有五六十打手了吧?他們都能隨着伱久在京師,不想着回蘇州麼?”
此時申用懋已經默認,林泰來肯定能中進士做官,然後久在京師了。
林泰來卻不認爲這是問題,不以爲意的說:“不要緊!我們林家人手充足,這樣等級的打手在蘇州還有幾百個!
如果我確實要定居京師時,就與蘇州之間進行定期輪換,蘇州那邊的打手輪流上京師值宿,兩年一換。”
申用懋直接感受到了林泰來的驚人氣勢,以及人力資源之充沛。
幾百個聽着似乎不多,但這都是戰鬥經驗豐富的精銳,不是湊人數的佃農僱工。聽林泰來的意思,這幾百個還是脫產常備的。
啥家庭啊,能養幾百個如此強壯能打的脫產常備“軍”?
其實申用懋回一次蘇州就明白了,也不完全是林氏集團的人都能打,而是蘇州能打的人近兩年紛紛主動投奔林氏集團。
不過申用懋還是懂了,這可能就是父親貴爲首輔,卻對林泰來十分寬容的原因之一吧?
畢竟父親遲早要榮休回蘇州並頤養天年,而且申家子孫也要在蘇州混的。
不過申用懋又覺得有哪裡不對,但一時也沒想起來。又走了兩步,他才反應過來!
臥槽!林泰來讓打手們輪流上京,這不就類似於朝廷的班軍制度嗎?
北方各地衛所官兵輪番上京操練和值守,就叫京操班軍.
想到這裡,申用懋就打住了,做人沒必要想那麼多。
進了申府,也不用通報,申用懋帶着林泰來直奔內院書房。
林泰來很多嘴的問道:“不用這麼急吧?應該讓我先在門房坐一個時辰。”
申時行穿着很休閒的家居便服,十分不拘小節的接見了林泰來,甚至還讓林泰來坐下說話。
讓僕役上了茶後,就平易近人的開口道:“請你過來,是要開誠佈公的談心,免得從此有了隔閡。”
林泰來十分詫異的回話說:“閣老這是哪裡話?最近並沒什麼特別的事,爲何要擔心產生隔閡?”
申首輔嘆道:“我知道,先前的一些事情,難免會讓你心生怨氣。
例如疏通吳淞江故道的事情,我並沒有支持,還否了你的奏請。”
林泰來神情非常自然,答道:“很正常,閣老總攬全局,要顧及到方方面面的情況,比晚生更爲慎重。
所以在具體事務上與晚生見解不同,實乃人之常情,哪能因此而生出怨氣?”
這話實在太懂事了,懂事的完全不符合林泰來給別人的刻板印象。
申時行又道:“還有我讓黃洪憲傳話說,不敢保你中進士,肯定讓你有怨氣。”
林泰來毫不猶豫的迴應說:“不,完全沒有怨氣,閣老多慮了。”
申首輔擺了擺手,“今天開誠佈公,坦誠相待,行麼?所以別說那種虛假的見外話了,你有怨氣也正常。”
“這個真沒有。”林泰來極爲誠懇的回答。
申時行很大度的說:“這個可以有,這也是人之常情,老夫絕對不怪你。”
在旁邊陪客的申用懋插不上嘴,聽着一老一少兩人不停的極限拉扯,無聊到昏昏欲睡。
他就是覺得,父親是不是有毛病,非要認爲林泰來有怨氣幹什麼?
林泰來更加誠懇的說:“晚生很明白一個道理——世間萬物無論什麼,閣老您可以給,但晚生我不能強索。”
申時行:“.”
這是誰編出來的屁話?可是聽起來十分精妙的樣子。
真誠就是最大的必殺技,林泰來只用一句最真誠的話,終結了這幾個回合的拉扯!
“最後問你一次,心裡真沒有怨氣?”申時行猶疑着說。
換成別人,說到這裡就信了,可林泰來這人性格專橫而且心術九曲十八彎.
林泰來豪爽大氣的說:“那些問題我自己就能解決,也不必勞駕閣老啊,何來怨氣之說?
你看,考中進士這個難題,目前已經接近於解決了吧?完全不用閣老出面!
還有吳淞江故道的事,我讓反正與閣老沒關係,也不需要閣老操心,閣老也不必在意了!”
心思極度細膩的申時行忽然產生了一點危機感:如果什麼都不用我,那要我這個首輔幹什麼?
於是申首輔又說:“其實你這個進士,也未見得十拿九穩。”
林泰來:“???”
沈尚書都答應了,還有什麼不穩的?難道你申首輔還想發揮出沒有困難也要製造困難的精神啊?
申時行提醒道:“最後決定錄取名單的主考官,畢竟是許國,他對你的意見極大。”
林泰來淡定的說:“所以我剛纔說的是,接近於解決啊,就是考慮到了許國這個變量。”
“就算沈鯉去勸他,也未必勸得動。”首輔說。這潛臺詞就是,還是要靠他出馬纔有把握。
缺個羽扇綸巾的林泰來談笑自若道:“我早有準備,許國不足爲慮也!
這次到京師,我帶來了蘇州新安會館二十多名管事、以及揚州汪家爲首的十三名與許國同縣鹽商的聯名書信!
信裡的主要內容就是,勸說許閣老拋開恩怨,以公正取士。
有三十多名鄉親一起苦勸,想必許閣老也會從善如流吧。”
申時行:“???”
蘇州新安會館的人寫這種信不奇怪,與你林泰來苦大仇深的揚州徽派鹽商爲什麼也會寫這種信?
林泰來解釋說:“他們大概是害怕我落榜後返回江左,然後會長期在揚州逗留吧。”
申時行:“.”
這林泰來能調動的資源,雄厚有點超出他想象了,某些方面簡直能首輔之所不能啊。
不知不覺,天已經聊死了,再繼續往下聊就該燒紙了。
還有些話,申首輔不好直接說,就看向自己的好大兒。
申用懋會意,連忙對父親說:“一個普通進士實在沒什麼稀奇,不如幫林泰來搞一個會元。”
申時行點了點頭,彷彿若有所思的說:“言之有理。” 會元不僅僅是一個名號,但比起普通中式舉子,還是有很多潛在好處的。
一般會元在殿試名次都不低,只要會做人,館選爲庶吉士再入翰林問題不大,這比普通進士待遇就超出一大截了。
林泰來半真半假的推脫說:“關於這個會元,我並不需要.”
申用懋直接打斷了林泰來的婉拒,熱情的說:“林泰來不必客氣!就憑你和我們申家的關係,你還是二郎的姻親,不幫你幫誰?”
其實說句真心話,林泰來對後面科舉名次的執念沒那麼大,只要有個進士出身就行了,人脈比名次更重要。
當然,如果別人要給他,他也不會拒絕好意就是。
“那就先行謝過了!”林泰來象徵性的道了個謝,然後迅速告辭說:“夜已經深了,閣老還是安歇吧,晚生就不繼續打擾了。”
隨後起身就往外走,眼看着就要溜出書房。
看着林泰來的背影,申時行突然醒悟過來,今天叫了林泰來,主要是想談什麼?
“慢着!留步!不許走!”申首輔大喝,還能讓你拿了會元就跑?
一隻腳已經邁出門檻的林泰來只能無可奈何的轉身,又磨磨蹭蹭的走了回來,重新坐下喝茶。
申時行立刻問道:“關於吏部左侍郎的事情,聽說你想推薦趙志皋?”
林泰來也不裝傻了,直接反問道:“首輔屬意何人?”
申首輔很明確的答道:“禮部侍郎徐顯卿。”
林泰來嘆口氣,忍不住吐槽說:“如果讓徐顯卿去當吏部左侍郎,又有啥用啊?
吏部左侍郎如果不罷官,未來只有兩個選項,要麼入閣爲大學士,要麼升爲地位獨特的外朝之首吏部天官。
可如今,內閣有申相你這個同鄉首輔在,還有同爲蘇州府的太倉王錫爵。
所以爲了迴避同鄉,徐顯卿根本不可能入閣,也不可能升到吏部天官,讓他當吏部左侍郎那不是浪費位置嗎?
除非申相你辭官,徐顯卿纔有進步的可能臥槽!”
說到這裡,林泰來突然卡了一下。
此後他下意識的站了起來,憤怒的對申時行譴責說:“你竟然又想着辭官!”
剛纔首輔說林泰來心有怨氣,他沒有生氣;剛纔首輔想用許國來拿捏林泰來,他沒有生氣。
但現在只是猜測到首輔有辭官念頭,林泰來居然就跳起來生氣了,還指着首輔譴責!
申時行臉色黑了,雖然他很平易近人,但你林泰來也不能太沒大沒小了!
還沒等申時行說話,好大兒申用懋忽然也隨着林泰來跳了起來,急眼的大聲對親爹說:
“父親!林泰來爲了你不惜自身披荊斬棘,在朝時黨同伐異,在野時死戰政敵,把自己搞得仇家遍地。
而你卻不珍惜別人的奮戰,動輒想辭官歸去,連我這做兒子的也看不過眼了!”
申時行:“.”
林泰來:“.”
申大爺你還不如直接喊一句“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算了。
看着首輔似乎想找趁手傢什打兒子,反倒是林泰來當起了和事佬。
先勸申用懋坐下,“不至於不至於!申相想必也有苦衷!”
又擋着申用懋,對首輔說:“閣老勿惱!懋大爺也是一片赤誠之心!”
申時行隔着林泰來,對兒子叱道:“你懂個屁!
到了明年,三年之約已到!到那時天雷戰地火,在朝堂立足艱難,稍有不慎就灰飛煙滅!”
萬曆十四年初,也就是林泰來大戰外戚鄭國泰,勇奪武狀元的那一年,鄭貴妃誕下皇三子。
滿朝大臣都看出了對鄭貴妃和皇三子的偏愛,便督促皇帝早立皇長子爲東宮,當時君臣之間爲此爆發出了矛盾。
林泰來拿到武狀元后,就趕緊溜回了蘇州,沒有被繼續捲進去。
再後來,無奈的萬曆皇帝就用了拖延之策,與大臣約定說,皇長子還年幼,唯恐有夭折之風險,過三年再看看。
這就是申首輔剛纔說的“三年之約”,而到了明年萬曆十七年,就是三年之約期滿的時候。
稍有政治判斷力的都能預見到,明年必定國本之爭再起,是君臣衝突大爆發的高峰期。
而且烈度肯定遠超三年前,沒準也就比嘉靖朝初年的大禮議弱點了。
大禮議是爲了皇帝的爹,國本之爭爲的是皇帝的兒子.
在君臣雙方立場不可調和的情況下,夾在中間的首輔想辭官避雷,似乎也可以理解。
辭官不要緊,只要有人再次舉薦,還可以再起復原官的。
林泰來發了一會兒呆,申時行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林泰來揮拳捶着椅子的扶手,有點浮誇的叫道:“我突然想起,當年考武狀元時,我和外戚鄭家結下了私仇啊,我和鄭家要勢不兩立啊!”
申時行:“......”
你林泰來的心也太黑了!就算是報仇,也該是鄭家找你報仇吧?
又聽林泰來說:“我既然來了京師,就該找鄭家報仇啊!但五六十人可能不夠用了,要再從蘇州調一百人來!”
旁邊的申用懋聽着無語,你林泰來這是想報仇,還是想繼續尋釁滋事加深仇恨?
再說你林泰來都要考文科會試了,還惦記武狀元的仇?
別以爲他看不出來,你林泰來就是想踩着鄭家刷仇恨!
等到國本之爭的時候,就有“合情合理”的藉口反對立皇三子爲東宮了,皇帝老兒也得表示理解!
隨後林泰來又嘆了一聲,“就是以現在的形勢,鄭家爲了大局,肯定會盡量隱忍。
所以想要找鄭家報仇,還需要仔細琢磨些法門,才能讓鄭家還擊,與我爆發激烈衝突。”
申用懋搖了搖頭,忍無可忍的批評說:“林泰來你這做法,未免太不厚道了,也太欺負鄭家了!”
“你閉嘴!”申首輔直接開口訓斥好大兒。
然後又很有興趣的對林泰來問道:“你想怎麼找鄭家尋釁.啊不,是報仇?能不能把我也拖下水,加入進去?”
申用懋:“......”
今天算是眼睜睜的看到,溫文爾雅的狀元老爹是怎麼學廢了。
還有,吏部左侍郎的事情不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