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書的奏疏主要有兩點內容,一是爲平息非議,請求殿試加試八股文;二是爲了防止漏題,請陛下親自臨時翻書出題。
關於這兩點請求,沒人能替皇帝做出決定,奏疏直接送到了內宮裡的萬曆皇帝面前。
看到這份奏疏,萬曆皇帝就把東廠提督張鯨召了過來問話。
先前會試結果出來後,張鯨在日常彙報裡向萬曆皇帝提到過關於會元的爭議,然後萬曆皇帝就讓東廠去查明“真相”。
聽到皇帝又問起會元林泰來,張鯨便奏道:“近日密探在京中走訪了不少士人,皆說林泰來從來不與人討論八股文,也從未當衆作過八股文。
此外還特意訪問過一些蘇州考生,據說林泰來在蘇州府學時,也從不在府學裡寫八股文。
每次府學會文,林泰來都是拿着在家作好的文章去應付。亦有傳言說,都是一個叫高長江的幕席代筆的。”
“你直接說判斷結果!”萬曆皇帝不耐煩的說。
張鯨立刻又拿出了非常肯定的語氣,貌似很專業的答道:“綜合數十條信息可以斷定,林泰來制藝水平不高,應該夠不上會元這個名次。”
聽到這裡,萬曆皇帝親自提起硃筆,在奏疏上寫了個“準”。
如果世人以爲皇爺得了祥瑞,而林泰來會元又被戳破,那要讓皇爺成爲天下人笑柄了。”
見狀張鯨連忙進讒言說:“聽說首輔申時行有意製造祥瑞,讓林泰來考出一個文武九元大滿貫。
萬曆皇帝自言自語道:“比起真祥瑞,朕還是更願意要一個假會元。”
等到朝臣又來爭國本時,就能逼着申時行幫助自己對線了。
就算沒有林泰來這個焦點人物,萬曆十七年的榜單也有不少“話題”。
比如說,經過有心人研究,發現榜上有兩大集團。
每每遇到麻煩了,就靠給萬曆皇帝送金銀財寶矇混過關。
至於榜上第二個集團是什麼,一般人不會在林大官人面前說起。
要麼是真祥瑞,要麼是假會元,無論大臣怎麼爭,皇帝肯定不輸。
張鯨本人起家於跟着別人鬥倒巨閹馮保,政治水平不高,擅長的只是在外面搜刮錢財。
如果申時行弄出了假會元這樣的大丑聞,豈不就被自己這個皇帝拿捏住了?
現在於考生而言,就是上榜的人狂歡,沒上榜的人擦乾眼淚,還不知道有沒有下次。
想到這裡,萬曆皇帝忽然有點期待殿試了。
裡面有顧憲成的親密助手高攀龍、顧憲成的好友葉茂才、顧憲成的學生安希範
再加上隔壁武進縣的薛敷教(顧憲成的同學、顧憲成業師的孫子),後世的東林八君子裡竟然有一半是同年。
張鯨再次說出了自己專業判斷:“應當是首輔申時行向主考官許國施壓,許國心裡氣不過,故意點了林泰來做會元,讓林泰來陷入爭議。”
當然在穿越者林大官人眼裡,這些上榜的無錫縣士子更是別有意味。
第一個集團是,有九名無錫縣士子上榜了,這個成績十分耀眼奪目,算是直接大爆了。
大明帝國最高層的博弈距離考生們還太遠,考生們完全感受不到。
萬曆皇帝又問:“那這個會元如何來的?”
會試之後,禮部會舉辦一場中式宴,算是殿試瓊林宴的預演。
這種全部中式舉人蔘加的官方宴會,肯定還是以交際爲主,大家都熱衷於結識同年,以後這都是官場人脈。
林大官人雖然來的比較晚,但只要他現身,立刻就是萬衆矚目的巨星。 他的左後方是金士衡、陳允堅、沈珫,他的右後方是王禹聲、周應秋、董其昌。
就是蘇州府學一龍四虎,再加上週應秋和董其昌倆外援的格局。
林大官人交友眼光好,朋友圈這些人在歷史上本來就是進士,再加上神秘的氣運,這科居然都一起考中了。
在左右六人的擁戴下,林大官人邁着自帶節奏的步伐,龍行虎步的走進了會場。
站在最閃亮的會場中央,林大官人冷峻的視線左右逡巡,口中喝問道:“哪位是江右吳道南?”
一個乾瘦的人向前走了兩步,但又不敢再繼續走,有點結巴的說:“我,我與你素不相識,從未得罪過你。”
林大官人突然大笑,迎着吳道南走了上去,熱情的招呼說:“啊!原來閣下就是吳兄!久仰久仰,今日方得識荊!”
跟隨在林大官人左右的六個人一起點頭,向吳道南示意。
來自偏僻山村的吳道南看到這陣仗,心裡有點懵,大城市裡士人見面都是這樣嗎?
林大官人與吳道南寒暄了一會兒,忽然又說:“咱們這榜黑幕不少,有個什麼顧家班,齊刷刷的上榜了。”
吳道南無言以對,你林會元說“黑幕多”是不是有點賊喊捉賊?
旁邊有個同省友人下意識的問道:“顧家班是什麼?”
林大官人大聲的說:“所謂顧家班,就是吏部郎官顧憲成的親友們!
你看我們這榜,顧憲成的友人、弟子、同學都在榜上,不是顧家班又是什麼?”
周圍衆人面面相覷,沒敢搭話。
林大官人又擡頭環顧着會場,高聲問道:“哪位是越北朱國楨?”
看到有人應聲後,林大官人再次迎着走了上去,熱情的招呼說:
“啊!原來閣下就是朱兄!久仰久仰,今日方得識荊!
你在湖州我在蘇州,隔着太湖一衣帶水山水相連。”
今天不離林大官人的左右六人也跟了過來,一起點頭,向朱國楨示意。
朱國楨不是什麼世家大戶出身,突然被林大官人這樣的名人熱情交際,有點受寵若驚。
作爲萬曆十七年乙丑科唯一的巨星人物,林大官人的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
但衆人心裡默默研究了半天,也沒看出林大官人這是什麼交際模式。
完全看不出有什麼規律,就跟隨機點名一樣,就連林大官人的友人也莫名其妙的。
其實標準只在林大官人心裡,吳道南啊朱國楨啊這些人雖然在後世名氣沒那麼大,但好歹混到了閣老、首輔.
跟朱國楨攀談了一會兒後,林大官人又不忘初心的說:
“我們這些羣而不黨的人,要離喜好拉幫結派、黨同伐異的顧家班遠點。對了,你知道顧家班都有誰麼?”
朱國楨看着林泰來左右六人,你林泰來就是羣而不黨,別人就是拉幫結派?
伱知不知道,你們林氏朋友圈七人是榜上第二大集團?比起“一榜九進士”的第一大集團,也沒差多少?
旁邊有人看不過眼,開口道:“若說別人是顧家班,那你們豈不就是林家班了?”
衆人大吃一驚,誰如此大膽?
在林大官人發飆之前,董其昌迅速對林大官人耳語道:“此乃王老盟主長子王士騏。”
林泰來轉怒爲喜道:“原來是世侄當面,上次我與令尊在揚州平山堂論道,一晃過去兩年了,心裡甚爲懷念啊!”
王士騏咬牙切齒的說:“聽聞京中稱閣下爲金學大師,在下近年也偶有小得,研究過部分新版,改日與閣下切磋一番。”
林大官人打個“哈哈”說:“年兄言重了!”
衆人又一次感到莫名其妙,不懂林大官人爲何很絲滑的從世侄切換成了年兄。
而且最喜歡拿着《金瓶梅》研究成果旗號欺負人的林大官人,第一次在金學方面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