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布,顧名思義就是內容明露於外,不加任何密封的文書佈告,旨在讓更多人知道內容。
軍事捷報就經常採用露布的形式,以公開宣示武功,振奮民心士氣。
所以發展到現在,露布漸漸的就成了捷報的代名詞。
在鄭總督認真核實完畢後,林泰來的兩次大捷就採用露布的形式,從西北一路傳到京師。
萬曆皇帝在剛起牀時收到了捷報,心情大好,差點又上朝了。
其後皇帝一邊吃午飯,一邊派人去問內閣,要不要把林泰來叫回來,辦場午門獻俘典禮?
但是皇帝這個不靠譜的想法,被理智的內閣勸住了,就連趙四也反對。
一是從各方面來說,這兩場大捷還夠不上戰爭典禮的檔次。
只能算是無數次邊境衝突的加強版,還是防禦反擊性質的。
二是西海真正的敵方是火落赤,先前兩次大敗明軍的也是火落赤。
現在火落赤還在活躍着,搞凱旋禮實在是不倫不類。
萬一後面明軍又敗給火落赤,那皇帝還有什麼臉面?
於是皇帝初聞捷報的激情過去後,也就熄滅了獻俘禮的想法。
捷報在朝廷中傳開後,衆人的感覺大概就是,既在意料之外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因爲,林泰來和大捷這個詞之間的關聯實在太陌生了。
林泰來除了兵變和對付女酋長,根本沒有任何邊鎮軍事經驗啊!
情理之中是,林泰來好歹也是奪過武狀元的九元真仙,星宿下凡能打仗似乎也沒什麼奇怪的。
另外,很多人還幻想着,如果林泰來打仗打開心了,能像正德皇帝那樣沉迷於邊鎮武功,不願意回京師就更好了。
與捷報一起送來的,還有鄭總督對大捷功臣的林泰來的推薦。
鄭總督奏稱,林泰來兩次大捷並且斬了兩大酋首,使得作亂虜敵對林泰來恨意頗深。
而林泰來現如今又是朝廷門面,安危不可輕忽,留在邊鎮前線危險係數很大。
同時總督行轅內部沒有官職設置,不方便爲林泰來敘功升職。
故而提議將林泰來升到陝西腹地,負責督理糧餉。具體該如何配置林泰來的官職,請朝廷酌處。
皇帝沒有將鄭總督的舉薦下發部議,直接讓內閣商議,如何升賞林泰來。
因爲天氣寒冷,申首輔不小心生了點病,在家臥牀休養。
所以本次內閣會議由次輔王二錫爵主持,王三家屏、趙四志皋上桌。
性格上更強勢的王三率先發言,“這有什麼可商議的?
若要委派林泰來在陝西督理糧餉,給他升一個正四品右僉都御史不就行了?
從正五品到正四品,也配得上他的大捷之功了。”
王二雖然是個大聰明,但林泰來這事和他關係不大,懶得多費心思。
只是下意識覺得有點奇怪,王三今天怎麼對林泰來這麼好?
林泰來差遣本來就是參贊陝西軍務,如果再加一個右僉都御史兼理糧餉,是不是有點眼熟?
一般巡撫的官職全稱就是右某都御史、巡撫某處、參贊軍務、兼理糧餉、便宜行事。
林泰來如果成了右某都御史、參贊軍務、兼理糧餉,那字面上不就是巡撫的一半嗎?
想到這裡,王二有點麻了。
不過既然王三都對林泰來這麼好,王二也犯不上當惡人,便道:“甚爲合理,那就如此上奏吧!”
“慢着!”很少在內閣發言的趙四突然開口,眼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
王二疑惑的問道:“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這趙四在內閣會議基本不說話,除非涉及林泰來,但今天真沒道理反對吧?
趙四轉頭對王三說:“敢問一句,若給林泰來升授右僉都御史,翰林修撰和三部郎中這些原官如何?”
王三顧左右而言他,“按朝廷典制辦就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王二這才恍然大悟,差點被王三矇混過去!
這裡面有兩個華點,自己剛纔沒在意就沒往這方面想。
監察體系官職和事務官職是互相獨立的,沒有以監察官兼事務官的道理,比如不可能有御史兼郎中、巡撫兼布政使這樣的官職。
在整個大明,這樣兼官只有極個別的罕見例子。
至於某些總督的右都御史兼兵部尚書,某些巡撫的右副都御史兼戶部侍郎之類情況,是因爲兩個官名都是虛銜,並非實職。
所以林泰來如果真升右僉都御史,那麼相應的,原有三部郎中和翰林院修撰都要免掉了。
第二個華點就是,如果真以右僉都御史出差,按照體制慣例,那就成了長期出差地方的工作性質了,失去了純粹京官的地位。
想要再回京師,還得多費一點手續,不能想回就回。
有的人可能爲了虛名,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但從趙四的表態來看,林泰來顯然不願意。
對林泰來而言,可能實權比虛名更重。
趙四給了王三一個臺階下,“林泰來本就是以京官出差地方,不必再另加什麼御史官銜了。”
此時趙四又有了新的感悟,難怪林泰來先前死命推自己入閣。
如果沒自己人在中樞盯着,真是很容易出事故,一不留神就要被坑。
王三見小計謀被識破,冷哼一聲,反問道:
“那你說,又要在陝西督理糧餉,又要升級,該配置什麼合理官職?
在京師升一個太常寺少卿或者大理寺少卿,去陝西督理糧餉也不倫不類!
難不成給一個陝西按察副使?還是陝西布政司參議?
所以還是升爲右僉都御史最爲合適!不然就沒法升了!”
趙四胸有成竹的說:“此言差矣,還是有比右僉都御史更合適的官職!
例如朝廷不但在京師設置太僕寺,在各地也設置了若干行太僕寺,恰好在陝西就有。
所以可以升爲陝西行太僕寺少卿,既是京官,又便於在陝西行事。
更妙的是,太僕寺管馬政和馬價銀,又與軍需後勤有關係!
而且也解決了升官的問題,雖然只是從四品不是正四品,但以林泰來的淡泊名利和寬廣胸襟,想必不會介意!
實在不行,將林泰來的翰林品級升半品,可以作爲一種彌補。
總而言之,還有比行太僕寺少卿更合適的官職嗎?
反正林泰來的兼官都已經這麼多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兼一個了!不然的話,真解決不了升爲四品的問題。”
王三完全找不到角度反駁,無言以對。
王二驚奇的看了眼趙四,沒想到這低調人也別有鋒芒。
“若再無意見,就如此上奏了!”王二又看向王三說。
散會的時候,趙志皋站起來後習慣性振了振衣袖,可能力度稍大,從袖中飄出了一張大紙條。
王錫爵眼明手快,一把將紙條撈在手裡,只見得紙條上有蠅頭小楷寫道:“八種升職預案.四種降職預案”
雖然紙條被迅速搶回去了,但王錫爵依然大爲震驚!
他震驚的並不是紙條上內容,而是堂堂一位閣老竟然能放下身段,甘心做這種傀儡事,當真是恐怖如斯!
林泰來當初是怎麼從萬千官員中,慧眼識珠把趙四挑出來的?
十一月中,鄭總督將捷報發給朝廷;十一月底,朝廷關於功臣的升賞下發過來。
以這時代的條件,已經是超高效率了。
鄭總督不關心別人,只關心林泰來。
當看到翰林院侍讀、吏禮兵三部郎中、陝西行太僕寺少卿、參贊陝西軍務兼理糧餉這個林泰來新官職後,鄭總督終於徹底放心了,並且立刻開始張羅送行宴。
達雲達東樓從世襲指揮僉事、遊擊將軍,升到了世襲指揮使、參將。
鄭總督又給添了五百人,連帶原先五百人,湊成了一千人,全歸到達雲營。
然後將達雲營劃撥給林泰來做標營,達雲官職就成了林太僕標營參將。
本來這樣一大通整編,正常情況下也要費點時間,別忘了達雲營裡還有很多需要升官的有功之人。
但是在鄭總督的雷厲風行之下,僅用了五天時間就完成了林太僕標營的整編。
於是在十二月初,剛進入臘月,林太僕帶着達參將、二百家丁、一千標兵從金城出發,踏上了東行之路。
在明代,陝西省這個概念和後世完全不同,比後世面積大得多。
像後世甘肅省最東部地區,慶陽府、平涼府、臨洮府等幾個地方,現在都屬陝西省,清代才劃歸甘肅省。
連後世甘肅省會蘭州,這時候叫金城,大部分地方也屬於陝西省,恰好就在省界上。
雖然林太僕已經進入了陝西腹地,但總管陝西、寧夏、三邊、甘肅、青海事務的鄭總督仍然一直在關心林太僕的動向。
聽說林太僕向東則喜,聽說林太僕向西則憂。
萬曆十八年年底,林太僕暫時駐在古城西安。
在竈王爺上天的日子,鄭總督一大早被急報驚醒了。
“什麼情況?火落赤又打過來了?”鄭總督疑惑的問。
中軍官稟報說:“西安秦王府來告狀了!林太僕帶領二百家丁,在西安當街羣毆秦王府數百人!”
鄭總督鬆了口氣,指示說:“只要林泰來沒把秦王打死就別管他們!要告狀找天子去!”
然後忍不住好奇的問:“爲何打起來了?”
中軍官答道:“聽說林太僕在一個高雅地方要包場,碰上了幾個秦王府奉國中尉之類的,然後就打起來了。”
鄭總督還是很好奇,“那也不至於打成幾百人羣毆啊。”
中軍官繼續答道:“還聽說在罵架時,林太僕嘲諷歷代秦王總是生不出兒子,一次又一次靠旁支賴住爵位。”
鄭總督:“.”
臥槽!把林泰來送走實在是太英明瞭,這惹事能力簡直天下無雙。
如果告到皇帝那裡,估計林泰來明年的俸祿都保不住了。
萬曆十八年就這樣過去了,萬曆十九年在不經意中來到了。
新年過了頭七,鄭總督就聽到稟報,說林泰來離開了西安。
好消息是林泰來沒有往西走,而是北上往慶陽府去了。
鄭總督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了,“他去北邊幹什麼?”
衆所周知,陝西的精華是關中平原,兩個核心大區是西安府和鳳翔府。
督理全省糧餉差事,一般在這兩個府轉悠就行了。
剛問完,鄭總督忽然想到什麼,“難不成他還想去找哱拜麻煩?”
陝西北邊那幾個府都靠近邊鎮,延安府在榆林鎮的南邊,慶陽府和平涼府在寧夏鎮的南邊。
也就是說,慶陽府緊挨着寧夏!
中軍官便詳細稟報說:“前前文壇盟主、復古派開山鼻祖李夢陽就是慶陽人,聽說林太僕要去慶陽祭奠李夢陽。
林太僕說,正好遇上李夢陽逝世六十年一甲子紀念日,必須值得祭奠。”
聽了這個消息,鄭總督不知道說什麼好。
作爲一名士大夫,鄭總督當然對文壇情況有所知曉。
這麼說吧,復古派可以說就是被林泰來活生生打死的。
現在復古派也就剩王世貞這個門面了,等王世貞一死,復古派也就無了。
你林泰來去祭奠復古派開山鼻祖李夢陽,這感覺就相當於墳頭蹦迪。
中軍官想起什麼,又道:“林太僕似乎還說,還要去旁邊平涼崆峒山討教一下武學。”
“這個我信了!”鄭總督心情複雜的說。
按這時代慣例,一名官員巡行到某地時,一般都要去當地學校參觀一下。
所以此時林太僕已經站在了慶陽府府學明倫堂前,對着寒風裡的數十名官員、士子講話。
“一百年前,崆峒公李夢陽就是從這裡出發,走向全國文壇,成爲天下文壇盟主!
我林某人從崆峒公身上受益良多,學到了很多東西!
可以說,崆峒公是對我影響最大的文壇前輩!
崆峒公當街毆打國戚張鶴齡的事蹟告訴我,混文壇也需要武力!
多年來我一直身體力行,果然當上了新文盟第一副盟主,距離崆峒公的文壇成就只有半步之遙!
而且這個事蹟也一直鼓舞着我不要畏懼國戚鄭家,即便捱了廷杖也無怨無悔!”
數十本地官員士子:“.”
林太僕你什麼都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