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錫縣公館內,原吏部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正在和應天巡撫趙參魯下棋。
顧憲成萬曆十七年五月份丁憂,不得不暫時辭官回老家守制。
理論上需要守的二十七個月已經結束,顧憲成可以除服恢復正常生活,並且起復做官了。
但是,在以孝道爲大義的社會背景下,如果剛守夠二十七個月就迫不及待的開始蹦躂,同樣影響個人形象。
所以注重口碑的官員一般還要多磨蹭幾個月,表達出沒有守夠仍然想繼續守下去的孝心。
大概這也是禮法上明明是二十七個月,但卻經常被說成守制三年的原因。
所以雖然喪期已滿,但顧憲成仍然需要在老家再混幾個月,不能着急上京。
而且吃吃喝喝這種社交活動都不方便安排,所以就只能下棋了。
當然大家的心思都不在棋盤上,趙巡撫先捧了一句顧憲成:“還是涇陽先生足智多謀,爲本院的出謀劃策,全都打在了林氏的七寸上。”
其實這些也是實話,不完全是吹捧。
如果不是有顧憲成這樣熟知情況的“本地人”指點,趙巡撫初來乍到一個月,哪能如此有針對性的燒起三把火?
但顧憲成並沒有表現出太多情緒,只提醒道:“聽說林泰來即將回江南,中丞還是小心爲上。”
說實話,先前剛上任的趙巡撫找上門來,請求幫忙出謀劃策對付林泰來時,顧憲成並不贊同,他不認爲會成功。
但這是“組織”的任務,顧憲成無法置身事外,不得不盡力幫忙。
甚至從一開始,顧憲成就認爲,不應該派自己人來當應天巡撫和蘇州知府。
在顧憲成的判斷裡,派這麼兩個人過來並沒有什麼大用。
但是遠在京師的同道們經受不住“應天巡撫”和“蘇州知府”這兩個職位的巨大誘惑,顧憲成也沒辦法。
正當顧憲成和趙巡撫一邊下棋,一邊談話的時候,太常寺少卿、翰林院侍讀、考功主客通信郎中林泰來抵達了無錫縣。
在官場上,正四品已經不算低了,更別說是正四品既有實權又有翰林清望的京官。
所以無錫縣的尤知縣肯定要出城迎接一下,這是最基本的官場禮儀。
“什麼?林太常想要入城?”尤知縣有點詫異。
一般過境無錫的官員,爲了交通方便都是住在南門外的錫山驛,很少入城,免得座船被堵在城裡河道。
反正對江南各城來說,城門外邊的繁華程度並不亞於城裡。
林泰來反問道:“怎麼?尤縣尊不歡迎?貴縣城中有家母的廟產,我這做兒子的不該去捐獻香火麼?”
尤知縣看了看河道上的二三十艘船,以及站在船頭、岸上的數百大漢,只覺得頭皮發緊。
只能盡力解釋說:“如許多人,倉促之間,城中不好接待。”
林泰來輕描淡寫的說:“聽聞貴縣公館規模不小,徵用公館應該就夠用了。”
尤知縣無奈的攤牌道:“縣公館已經爲趙巡撫徵用了。”
林泰來瞪着尤知縣,大喝道:“閣下看不起我?巡撫能用,我就不能用?”
感覺到處受氣的尤知縣,忍無可忍的直接擺爛了,“那畢竟是巡撫。”
大不了辭官不幹了,不受這夾板氣!
林泰來又喝問道:“這巡撫是幾品?”
尤知縣猶豫了一下,如實答道:“正四品。”
大明的巡撫不是定製,從四品到二品都有,全看掛的都察院銜是什麼。
趙巡撫萬曆十二年才起復,萬曆十七年纔開始當巡撫,目前只掛了左僉都御史,所以是正四品的巡撫。
林泰來似乎很憤怒,劈手揪住了尤知縣的領口,叫道:
“你果然看不起灑家.本官!都是四品,巡撫能用縣公館,我就不能用?
若論起官職品流,灑家乃正經的京卿四品兼翰林官兼部郎,巡撫名義上還只是個外派官哩!”
非要這樣比較,貌似也有點歪理,誰讓趙巡撫也是四品?
尤知縣任由林泰來抓着,閉目不答。累了,都毀滅吧,愛咋地咋地!
林泰來沒有放開尤知縣,招呼家丁們說:“留二百人在這裡守着,其餘人同我進城!奪了那鳥公館!”
隨即大批人馬便簇擁着知縣,衝進南門,又殺到位於南城的公館。
此時顧憲成和趙巡撫還在談話中,越談越深。
趙巡撫問道:“按照過往慣例,林泰來肯定會發動社團棍徒並裹挾百姓,進行激烈反抗,本院上奏朝廷時應該如何措辭?”
顧憲成毫不猶豫的答道:“若真到了那個地步,中丞上奏朝廷的措辭必須嚴厲強硬,不可有絲毫委婉!
直接向朝廷告變,說是滿城皆反也無所謂,申請調動大批官軍平亂!
甚至可以藉口非常之法,直接先用標營動手平亂!”
趙巡撫吃了一驚,忍不住說:“似嫌太過?”
顧憲成咬牙道:“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面對林泰來時,比的就是誰更狠,絕對不能怕事情鬧大!”
正當這時,忽然看到標營中軍官領着尤知縣進來了。
尤知縣已經生無可戀,直接稟報說:“林泰來帶着數百人,請撫臺讓出公館。他說他名位更高,故而撫臺理當謙讓。”
對任何巡撫而言,這種要求無異於羞辱。
趙巡撫頓時大怒,對着尤知縣喝道:“是你把林泰來引到這裡來的?”
尤知縣答道:“林泰來主動指定要使用公館。”
趙巡撫拍案而起,“不可理喻!怕了他不成!”又對中軍官吩咐說:“將標兵都召集起來!”
你林泰來糾集數百人堵門又怎樣?自己破天荒調了一千官軍爲標營,不就爲了防止這種事情嗎?
“慢!”顧憲成卻站起來阻止,對趙巡撫勸道:“不可與林泰來衝突!”
趙巡撫:“?”
你顧先生剛纔還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和“比誰更狠”,還說“不怕事情鬧大”,怎麼說慫就慫?
顧憲成連忙又解釋道:“中丞不要誤會!我只是認爲,中丞與林泰來的衝突,必須發生在政務上!
如此才具有向朝廷上奏的政治價值!如此才能破壞林泰來在皇帝心中的觀感!
而在館舍使用這樣的小事情上,與林泰來產生衝突極爲不明智!”
趙巡撫指着大門方向,“先不必說其他,現在林泰來就站在門外,你說要如何是好?”
顧憲成果斷地說:“避開林泰來,讓出公館!”
趙巡撫:“.”
他這當巡撫的,不要面子嗎?把駐地讓給別人,丟人不丟人?
顧憲成苦口婆心的繼續力勸道:“那林泰來雖然魯莽,但絕非無腦!
他這樣做,明顯是故意找藉口尋釁滋事,然後藉着一件小事情大鬧,把中丞你一起拖入泥潭!
這就是轉移矛盾的手法,把矛盾限定在了私人恩怨這方面!中丞如果不能忍耐,纔是上了當!
請中丞自行想象,與林泰來因爲錢糧賦稅等政務產生激烈衝突,和因爲館舍發生激烈衝突兩種情況,傳到朝廷和皇帝耳中各自是什麼感受?”
趙巡撫緊緊攥着拳頭,臉色陰晴不定。果然是江南的地方官最難當,難道當巡撫也要這麼窩囊嗎?
顧憲成輕喝道:“天降大人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那就讓了!”趙巡撫咬牙說,“一個時辰後撤出公館!”
站在大門外耀武揚威的林泰來聽到消息後,十分懵逼。
這巡撫怎麼就當了縮頭烏龜?那自己還怎麼鬧事?現在的敵人都這麼難整了嗎?
原本事情可以很簡單,挑起衝突後大打出手,然後向上面惡人先告狀。
但巡撫居然如此能忍辱負重,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