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金急忙來到前院,爬上牆頭探頭向外看,卻見外面果真如同兵丁所說,街巷中都是朝鮮民衆,而且還都跪在土地上。
對戚參將而言,如果是敵襲或者亂民之類的情況,處置起來反而簡單了。
無非就是奮起抵抗,抵抗不了就逃走。
除了“不許臨海君與朝鮮人接觸”,經略公第二道命令就是,如果真遇到不測,可以先弄死臨海君然後想辦法跑路。
一切保全自己人爲上,因爲臨海君並不值得大明官軍爲之玩命。
若臨海君真有什麼重要意義,經略公也不會在這亂世只派二百官軍護送臨海君了。
但是這種一大羣民衆堵着門,並請求拜見臨海君的場面卻讓戚參將感到,比遇到敵襲還鬧心的多。
總不能舉起刀,出門朝着百姓隨便砍吧?那樣與倭寇還有什麼區別?
這是完全超出了預案的情況,經略公也沒指示過應該怎麼辦。
於是戚金把通事叫過來,對着外面民衆喊話:“臨海君不便見外人,爾等速速散了,休要在此驚擾貴人!”
但人羣中卻有人叫道:“臨海君乃是國內身份最高貴者,又是王室長子,足可暫時代表王族。
如今百姓遭遇喪亂後,心懷王室叩拜臨海君,可闡發對大王之思念,接受臨海君之撫慰。
此舉實乃天經地義之事,又切合綱常之道,有何不妥?
天兵又何必從中作梗,橫加阻撓?難道爾等沒有君父,不能以己推人多加體諒麼?”
如此大義凌然,有理有據,說話的肯定是個讀書人。
通事辯論不過,只能對戚金道:“可以確定,此事必定是有人在暗中組織和煽動了。”
以他們的地位,也就只能看出這麼多了,再高層次的東西也不是他們能看出來的。
戚金想了想手下只有二百人,還要分出一部分看死臨海君,明顯應付起來有點不夠用。
於是便對通事說:“我等人手不足,只能暫行緩兵之計!無論找什麼理由,你先讓他們明日再來!”
同時又吩咐親兵,從另一側角落翻牆到隔壁院落,然後從隔壁院落後門出去,向本城駐軍求助。
但這時候,隔壁院落牆頭上冒出個人,對着戚金笑嘻嘻的說:“你們好像遇到點麻煩,應該需要我們的幫忙。”
這幾處院落都已經被大明徵用充當館舍,用於大明各種差使往來歇腳。
對隔壁這個叫沈惟敬的人,戚金不大喜歡。
這夥人前兩天才到的平壤城,行蹤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問他們來意也不肯說,給戚金的印象非常不好。
要不是拿蓋有經略公關防的照會,戚金都懷疑他們是細作。
此時戚金沒好氣的對沈惟敬說:“你們又能幫什麼忙?”
沈惟敬回答說:“權慄剛到平壤城,就發生這種大批民衆聚集求見臨海君的事情,你覺得是巧合嗎?”
戚金吃了一驚:“這事是那個什麼權元帥指使的?”
沈惟敬說:“我只能告訴你,經略公非常討厭這個人,但又一直沒能抓住他。
而且朝鮮大人物尹卓然也非常肯定的判斷說,權慄這個人絕對有問題。
所以你完全不必畏手畏腳,只要讓經略公念頭通達了,他一定會爲你撐腰。
首先你得打出去外線作戰,不要讓外人看見我們進內院。”
在大門旁邊牆頭上,通事又與外面交涉了幾句,但似乎毫無作用,外面的喧譁聲反而更大了。
如果戚金懂得朝鮮語的話,就能聽懂外面開始有人大喊:“憑什麼不讓我們拜見臨海君大人!你們大明天兵就是高高在上,看不起我們朝鮮人!”
原先在街面上跪着的人也都一個個站了起來,向着院落大門擁擠過來。
在前院內戒備的百餘官軍立刻就能聽到,大門被用力拍得“砰砰作響”。
所有人都意識到,雖然現在外面人羣可能只是在用力拍門,但在人潮洶涌的羣體狂熱下,大門隨時都有可能推倒或者破開。
朝鮮國近期涌現出的抗倭英雄人物權慄權元帥此時正坐在不遠處大樹的樹杈上,朝着臨海君暫居的館舍那邊觀察。
雖然這個樣子很不雅觀,但勝在隱蔽而實用,故而權元帥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當權元帥看到本國民衆開始衝擊館舍的大門時,嘴角下意識露出了一絲笑意。
只要這羣民衆能衝進大門裡面,他的計劃就成功了三分之二!
到了那時候,他將帶着本部兵馬,以救場之人的形象,及時閃亮登場!
在這場大批民衆和少量大明官軍的衝突裡,只有他權元帥纔是那個能夠解決危機的人,將人數不多的大明官軍從民衆的圍堵中解救出來。
同時還可以趁着亂子,將處於大明官軍嚴密保護下的臨海君弄到手裡,成爲自己的大義和棋子!
只要炒作得當,在民衆眼裡會認爲,自己從傲慢無禮的大明官軍手中撈出了臨海君,威望也會進一步拔高!
即便大明官軍在衝突中有什麼損傷,那也是大批民衆的錯,與他權元帥有什麼關係?
甚至可以說,他權元帥在某種意義上還是這批官軍的救命恩人。
事後大不了就殺一批民衆當替罪羊,就足以向大明交待過去了。
然後就擁戴臨海君爲大總管,柳成龍如果肯合作就合作,如果不肯合作就廢掉,然後號令朝鮮各道!
“叫兒郎準備出動!大門被破就立刻上前,直接進入院落!”權元帥看着形勢大好,就低頭對樹下吩咐道。
剛下完命令,卻見臨海君居住館舍的大門忽然從裡面打開了,然後堵在大門的密集人羣突然爆發出了尖叫聲。
樹上的權元帥連忙仔細望去,又望見從大門裡涌出了一百多個大明官軍。
人數看似不多,但卻悍勇異常,人手一根大棒,狠狠的掄了起來朝着門外人羣無差別砸去。
最前排的民衆頭破血流的紛紛倒地,後面的人紛紛後退,但又被更後面的人擋住了。
此起彼伏的十幾聲慘叫之後,人羣就像是炸窩了!
一百多人在街巷裡追着幾百人打,外圍跑得快的還能跑掉,不是外圍的被堵在街巷裡,只能用肉體硬挨木棒。
權元帥親眼看到,有個人被按在牆角,在不到半個呼吸的時間裡,捱了六下打!
對這個人他很熟悉,正是自己的親兵!
此時權元帥只覺得腦子裡“嗡嗡嗡”的,這形勢發展怎麼與自己計劃的完全不同?
現場起碼有六七百人,居然都沒有衝進大門,反而被一百來個大明官軍打出來了。
要知道,爲了能保證民衆衝進院內,他可是派了一大批親兵混雜在人羣裡,伺機充當動手的骨幹!
結果好像沒有什麼卵用,該捱打還是捱打!完全沒有打回去!
完全沒有想到,六七百人竟然如此廢物,大門都沒衝進去,還被一百來個天兵追着打!
有親信急得叫道:“權大人!如何是好?”
權元帥清醒過來,今天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無論如何也得將“撈出和擁戴臨海君”這個劇情推進下去,不然自己就沒有以後了!
從樹上跳下來,權元帥對着身邊人下令道:“出動!出動!隨我出動!”
隨即權元帥帶着手下兵丁,急忙向不遠處的現場趕過去。
在路上順便攔住了部分逃散的民衆,又重新強行聚集起了三四百人。
這是必須要有的,這是民意的證明,不然權元帥的榮光就沒有合理性藉口了。
“住手!都住手!”權慄站在巷口,朝着仍在打人的巷子裡大吼道。
大明官軍畢竟人數少,看到大批朝鮮兵將急匆匆的出現,便也及時收手,扔下滿地傷員,慢慢的退回館舍大門。
權慄讓大部分兵丁守住巷口,然後他大步跨過傷員,帶着重新聚起來三四百民衆,走到館舍大門外。
他很明白,自己帶再多的兵也沒用,還不如帶一羣百姓更有意義。
並且開口對着明顯是將領的戚金指責道:“天兵怎可粗暴對待我國民衆?”
戚參將很無所謂的說:“不然又能怎麼辦?任由他們衝進來?”
權元帥抗議說:“他們只是想參拜臨海君,又有什麼過錯?天兵如此對待我國民衆,未免讓人齒冷。”
戚參將不客氣的迴應說:“打就打了,還能怎樣?”
權元帥指着身後的民衆,“道歉!必須向民衆道歉!”
戚參將像是看傻子一樣看着權慄,這嘴臉有點像國內那些文官,可問題你並不是天朝文官啊。
難怪剛纔沈惟敬說,經略公極度討厭這個人。
“沒話說就滾!”戚金很有素質的趕人說。
權元帥又便警告道:“天兵以如此橫暴手段對付百姓正當訴求,只會引起城中百姓更多怒氣,引發更嚴重後果!
如今臨海君已經成爲了火藥引子,爲避免出現更大問題,該將臨海君交由我們朝鮮義兵護衛,如此或可緩和百姓之怒氣。”
戚參將再次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這不可能!我收到的命令就是護衛臨海君,焉能隨意交給你們?”
權元帥又從另一個角度勸道:“難道閣下就不爲自身處境考慮?
如果西京出現了天兵和我國百姓嚴重對立的情況,就一定會上升到兩國政治層面來進行解決。
閣下會不會被指責爲不知變通,然後成爲負責頂罪之炮灰?
相信我,高層的大人物們爲了息事寧人,從來不會介意犧牲下面人的。”
戚金詫異的反問:“我伯父戚少保是經略公武學老師,所以經略公也是我同門師弟,誰會爲了你們朝鮮人的面子犧牲我?”
權元帥:“.”
說實話,一開始權元帥是不打算親自下場充當民意代表,他只想着衝突發生後出面當“中間人”。
但沒辦法,形勢比人強,他期望中的少量天兵和大批民衆的衝突對峙變成了大批民衆一面倒的被打,他就不得不用民意代表身份繼續施壓了。
正說話間,巷口的朝鮮兵也一起高呼口號。
權慄回頭看了看,又對戚金說:“現在這些來自全羅道的忠義之兵也要求見臨海君了,之後說不定又有成千上萬的民衆相繼趕過來呼應。
我就想問問,天兵就這麼不想讓我國兵民見到臨海君麼?”
戚參將猶豫了一會兒,對權元帥身後的三四百民衆問道:“你們當真想在權某人的帶領下,拜見臨海君?”
權元帥連忙說:“還望成全!”
正在這時候,館舍內院突然爆發出劇烈雜亂的聲音!
戚參將猛然扭頭向後看,有兵丁急忙來報信說:“敵襲!敵襲!有人從後門摸進來,妄圖劫持臨海君!”
戚參將怒不可遏的對權元帥喝道:“啊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權元帥皺起了眉頭,對這個情況也很意外,難道是鄭仁弘那邊不經商議,就擅自行動了?
此刻又有幾十個身材不高的人,裹挾着年輕的臨海君從內院衝了過來!
院子裡的大明官軍見臨海君在對方手裡,沒敢擅自動手,也就讓開了通道。
那羣人裡爲首者叫道:“權元帥!幸不辱命!我等將臨海君救出來了!”
站在權慄後面的朝鮮民衆聽到這話,頓時不約而同的發出了歡呼聲!
情緒是可以傳染的,情緒是可以積累的,他們剛纔爲了臨海君捱了打,現在就可以自豪的歡呼!
在這一瞬間,權元帥的身形在衆人眼裡無比高大,不愧是屬於自己人的英雄人物!
在歡呼聲中,那羣矮子帶着臨海君回到了權元帥的身旁。
臨海君也喜悅的開口道:“權元帥辛苦了!”
權元帥下意識的應聲道:“哪裡哪裡,都是大王子洪福齊天。”
從後牆偷襲館舍救出臨海君的矮子中間有個人,可能是爲了透氣,暫時摘下了面罩。
朝鮮民衆人羣中突然有人指着露臉的矮子大叫道:“倭寇小西行長?!”
權元帥和臨海君有些茫然,他們兩個真沒見過小西行長。
但小西行長先前曾駐守平壤城,被本城民衆認出來並不稀奇。
被喊破身份的小西行長對權慄麻利的鞠躬道:“抱歉,沒想到被認出來了,給權元帥您添麻煩了!”
權慄:“.”
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的榮光還沒有綻放,就已經凋零。
不過小西行長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是什麼見鬼的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