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晚上,若蓮找了鎮上最簡陋的一家旅店投宿,爲了省錢也爲了安全和少一點麻煩,若蓮只要了一間房,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定下了一家最便宜的房間。

小二在前面掌着燈爲他們帶路,一邊嘴裡抱怨道,“夫人,您可以在這條街上打聽一下,就您出這點錢,去哪裡能住上一間房?你們可真是撿到大便宜了。”

若蓮撇撇嘴沒說話。葉勳不適合這種場合,跟在後面緘默不言。

進了房間,輪到若蓮抱怨了,“這屋子太破了!多長時間沒住過人了?都有一股黴味……”說着,若蓮趕緊推開窗子,“這屋子能住人嗎?你看看這桌子都快散架了吧?”

小二斜倪着兩個人,“你們出的錢能住上這樣的已經不錯了,要不多出些銀子我給你們換間上房?”

若蓮眼神向葉勳詢問過去,葉勳低頭答道,“就一晚上,將就吧。”

小二便朗聲道,“那兩位客官就早點休息吧。”說着,小二轉身要走,突又想起什麼折轉回來,一臉狡黠的笑道,“兩位晚上悠着點,別搞出太大動靜。這牀也不甚結實,折騰壞了是要賠錢的。”

葉勳先是一愣,當明白了小二的意思後,臉‘登時’紅到了耳朵根。

若蓮瞥了他一眼,對小二嚷道,“廢什麼話!有你這樣的小二,怪不得店裡的生意不好。這牀鋪得也太薄了,我喜歡睡軟一點的,去幫忙再拿兩牀被子來。”

“喲,夫人,店裡還真沒有多餘的被子,每間屋子就一牀。”

若蓮眼珠轉了一下,“不是有很多空房嗎?我去其他房間拿兩牀,就不勞煩您了。”

“行,夫人記得明天早上用完就送回去。別讓我們掌櫃的看見。”

若蓮衝他笑着點點頭。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下葉勳,又衝若蓮意味深長的笑笑,“祝二位一夜安寢,小的不打擾了。”

聽到小二‘登登’下樓的聲音,若蓮才把目光轉向一旁侷促不安的葉勳,“這個小二嘴是夠欠的!你也是,出門在外臉皮這麼薄怎麼行?別杵在那兒了,我去隔壁抱兩牀被子,你把牀上的席子拿下來,鋪地上。今晚我睡牀,你睡地上。”

熄了燈,兩個人安靜的躺着自己被窩了。葉勳更是連翻身都不敢,生怕弄出了動靜。好一會兒牀上傳來若蓮的聲音,“你睡了嗎?”

葉勳在黑暗中警惕地睜開眼睛,“還沒。”

“地上冷不冷?”

“不冷。”

黑暗中若蓮的眼睛閃着亮,胸膛起伏不定,她咬咬嘴脣終於說道,“我睡牀你睡地下,你也不用覺得冤。我到你們家這些年天天都打地鋪。”

葉勳很驚訝,大腦飛快地轉着:她的意思是說她和我父親有名無實?她怎麼突然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目的嗎?我該怎麼迴應她……空氣裡安靜異常,葉勳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

好一會兒,若蓮翻了一個身,“睡吧,明天還得趕路。”

趕路累了,葉勳和若蓮坐在一處牆根下,啃乾糧。葉勳被幹糧噎得咽不下去,若蓮遞過來的水囊,葉勳接過‘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才捶着胸口鬆了口氣。若蓮則望着街上一個方向出神,葉勳也望去,是一家四口在街心賣藝,圍着他們看的人寥寥無幾。

若蓮突然說,“咱們這樣可不行,身上的錢頂不了幾天了。這樣什麼時候才能到家?我們得需要買一匹馬。”

“買馬?咱們不是快連吃飯、住店的錢都沒了嗎?哪裡還有錢買馬?”葉勳一臉困惑道。

“那點錢早晚都得沒了的。我們不能坐吃山空,得想辦法掙錢呀!”說着若蓮眼睛亮亮的盯着葉勳。

葉勳被她盯得心裡有些發毛,自覺不會有什麼好事,“夫人,你什麼意思?幹嗎這麼看着我?”

若蓮往他身邊湊了湊,討好的笑道,“你看那一家四口,只有那個大一點的孩子會翻個跟頭,在街上賣藝還能勉強餬口。何況你一身本事呢?”

葉勳連忙往後挪了挪,“夫人,您什麼意思?讓我也去賣藝?不行!不行!我畢竟是有功名在身的,傳出去別人怎麼看我?”

若蓮撇嘴道,“人都快活不下去了,還在乎那些虛名?況且,這裡誰認識你是誰呀?”

葉勳還是連連搖頭,“不行,我從小習武識禮,怎會爲了這一口飯而折腰呢?我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幹這個!”

若蓮生氣了,‘登地’站起來了“你是謙謙君子,不染銅臭!那你說現在怎麼辦?我們的錢再怎麼省,也只能維持三日,往後還要趕月餘的路,接下來怎麼辦?就爲了你的高潔,我們就活活餓死?”

葉勳有些爲難,躊躇道:“要不,我尋些體力活幹?”

“你看看這個世道,哪哪都是吃不上飯的人,有了體力活還不得搶破頭,哪裡還輪的上你?就算能找到了活,也沒有多少錢,就夠填飽肚子。什麼時候才能買上一匹馬呀?沒有馬咱們何年何月才能到杭州呀?”

葉勳看了看不遠處那一家四口,他們在人羣中跑跳飛串、耍寶討好,跟乞討無異。他轉臉痛苦地對若蓮道,“夫人,您別逼我。咱們……總會有辦法的。”

“我逼你?”若蓮冷笑着坐回去,隨即又定定地望着他,“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你把我給賣了。你拿着錢,買匹馬回杭州後,如果不怕我辱沒了你們葉家的聲譽,就拿錢來贖我,如果不願意也無妨,我反正也有吃有喝的……”

葉勳打斷她,“夫人!”

“怎麼?以爲我跟你說笑呢。你別說,如果跟活活餓死比起來,我寧可被賣,至少有口飯吃。你不願意,我就自己把自己買了,到時候分一半錢給你。”

“夫人!就算葉勳粉身碎骨也不會讓夫人把自己賣了呀?”

若蓮白了他一眼,“你粉身碎骨?你是打算把自己切碎了賣肉嗎?”

葉勳低頭一笑,然後囁嚅地說,“可是我身上沒有劍……”

若蓮見他有鬆動,立刻來了精神,“這有何難?等着!”

若蓮起身到了一個賣刀劍的攤位,跟老闆不知說了什麼,老闆竟然答應讓她選了一把劍帶過來。若蓮帶着劍笑着衝葉勳走過來,葉勳緊張地心‘砰砰’跳個不停。

“拿着!”若蓮把劍遞給他,“彆扭扭捏捏的!你只管舞你的劍,什麼都不用說,就像在家裡練劍一樣。一切都交給我。”

葉勳接過劍,在手裡晃了兩下,劍做工比較粗糙,很輕,但也勉強可以用。葉勳跟在若蓮身後,兩個人到街心,葉勳把腦袋幾乎要埋到胸口。若蓮則像一個老江湖似的對來往的人一抱拳,“走過路過的大哥、大姐、大叔、大娘、妹妹、弟弟們,大家請留步。我夫妻二人今天路過貴寶地,出門在外誰都難免遇到些難處,如今我二人已身無分文,因爲還有很遠的路要趕,不得已,只得用自己的薄藝換些盤纏,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夫妻二人再此謝過了!”

若蓮給了葉勳一個眼色,葉勳便開始舞起劍來。葉勳儘量麻痹自己,讓自己不去看那些駐足觀看的人,把他們想象成一棵棵樹,想象自己在家中花園裡舞劍。由於葉勳劍法實在精妙,舞起來不但‘嗖嗖’生風,還很優美流暢,很快人也越聚越多,圍着一家四口的那些人也轉向他們。叫好聲絡繹不絕,再加上葉勳本來就俊朗不凡,緊繃着的臉又多了幾分凜然正氣,讓那些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都看得粉面潮熱、心旌盪漾……

舞畢,葉勳收起劍,給大家深深一躬。若蓮便張羅着收錢,雖也有個別的人一見收錢就退到後面,但大多數人還是願意慷慨解囊的。很多小姑娘一邊往若蓮布袋裡投錢,眼睛一邊瞟向葉勳……

等圍觀的人散盡,若蓮喜眉笑眼掂量着一布袋的銅板對葉勳說“看看,還不少呢。”

葉勳表情很冷淡,只是哼了一聲。他察覺到旁邊不遠那一家四口似乎起了爭執,那位大哥正阻止他媳婦幹什麼。他轉過臉來看他們,那位大哥見葉勳看他們,便不再出聲,那位大姐卻三步兩步走過來,衝着葉勳就喊,“你們還講不講江湖道義?是我們先來的,你們一來,所有人都去你們那裡了……”

看到葉勳正不知如何是好,若蓮連忙攔在葉勳前面。“什麼江湖道義?這又不是你們家的地方?賣藝就是要各憑本事,沒人看你們,怪的了我們?”

葉勳扭頭看那爺仨,那位大哥和大一點的孩子連忙躲閃着他的目光,低下頭。小一點的孩子還什麼都不懂,兀自玩耍。葉勳向他們走過去,若蓮和那位大姐也不吵了,都扭着臉看他。

葉勳走向那個大一點的男孩,這個男孩精瘦黝黑,但一臉堅毅,會打把勢、翻跟頭,也是家裡表演的主力。葉勳在他身邊蹲下和藹可親的笑道,“小弟弟,你多大了?”

小男孩看了看父親,見父親衝自己點點頭,便回答,“俺九歲了。”

“這麼小就能幫着父母養家,養弟弟了,你真棒!”小男孩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上學堂了嗎?”小男孩搖搖頭。

旁邊孩子的父親,喊過孩子的母親有些抱歉的說:“兄弟,別介意啊?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我們自己表演的不行,沒人看,跟別人何干?話說回來了,兄弟,你的劍耍得是真好。”

“是嗎?”葉勳一笑又轉向小男孩,“小弟弟你覺得呢?”小男孩很真誠的點點頭。“有機會哥哥教你。大哥,你們一家人爲什麼要出來?靠賣藝爲生哪裡是長久之計呀?”

“可不是嗎?如果有你那兩下子倒還好,可是我們又沒有什麼大本事。要不是家裡遭了災,誰願意出來呀?今年莊稼顆粒無收,在家裡就得等着餓死……”

聽到大哥說這些,孩子母親竟然哭了起來,“在外面也是吃了這頓沒下頓的,我們倒還好,孩子還小跟着我們受罪了。”

“哭什麼哭!”男人呵斥道,“咱們山東人走哪裡沒人說個不字,就算餓死,也不能胡攪蠻纏呀!”

葉勳看向若蓮,若蓮也盯着他,“夫人,咱們把錢都給他們吧?他們拖兒帶女的,咱們就兩個大人怎麼都能忍。”聽聞,幾個人都驚得瞪大了眼睛。

若蓮連連擺首道,“我們這也快斷了吃喝呀!都給了人家咱們怎麼吃飯?怎麼住店?不是我們還要存錢買馬嗎?”

“兄弟,真不用!”那位大哥站起來攔着葉勳,“我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要不然誰會幹這個呀。”

“這樣大哥大姐,你們也別爭了,咱們把這些錢分開一家一半。”葉勳不去看若蓮狠瞪自己的眼,從她手裡接過錢,讓小男孩掀起衣角倒了一半進去。“大哥大姐,我挺喜歡這個孩子的,你們別老在外奔波了,早早帶孩子回去。等年頭好了,把地擺弄好,讓孩子上個學。要不這麼好的孩子就荒廢了。”

夫妻倆感激涕零,對葉勳千恩萬謝……

路上若蓮一直在嘮叨,“你倒是大方呀!我這吆喝了半天,嗓子都喊啞了,你倒好,一句話就把錢分給別人一半。”

葉勳笑而不語。

“你還買不買馬了?照你這樣,我們什麼時候能存夠買馬的錢?”

“夫人,您不覺得那對夫妻帶着兩個孩子很可憐嗎?”

“這天下可憐的人多了去了,你得先讓自己吃飽了再顧別人啊!”

“我知道夫人心很軟,也覺得他們一家四口可憐,要不我給他們錢時,您怎麼不攔着我呢。”

若蓮終於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