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煐從杭州出來,直達上海。
說到上海。
就得先說崇明島了,崇明島是沙子衝擊出來的幾個島嶼,在一千年前纔出現的。
之所以叫崇明島,是從宋朝開始叫的,以前叫崇明沙,是由四到五個沙堆組成的小島。
景泰十二年,松江府改爲上海府,將崇明沙改爲崇明島,是蘇州府挪到了上海府裡。
並且在景泰十三年開始填島,將三座沙島,填成了一座大島。
耗時十五年,崇明島正式亮相,在景泰二十八年時,開始遷人過去居住,併成爲直屬上海的島嶼。
不止崇明島在填海,上海也在往東填海。
景泰三十年時,朝廷第一次斥資一個億,建設新上海,並將南直隸的經濟中心東移,移去了上海。
尤其隨着海運取代了河運,海貿成爲大明支柱產業時,上海就意味着會成爲大明最重要的賦稅基地。
股市規範化後,上海又成爲金融中心。
雖然這個中心,和真正的金融中心有着顯著區別。
因爲大明不是資本完全自由的地方,就意味着不可能出現金融中心,大明曾想將崇明島打造成自由貿易中心。
而隨着新京的崛起,轉而將崇明的金融中心轉移去了新京。
但隨着新京升級爲京師之後,金融又不可能絕對自由了,只能往其他地區轉移。
即便金融中心轉移了,上海也能憑藉底蘊,還是大明金融中心,主要是上市敲鐘的地方。
作爲全世界唯一可以上市的城市,自然就雲集了世界所有大型企業,很多藩國的總公司,都設在上海。
就憑這一點,上海就會屹立不倒。
景泰朝的上海,已經將整個上海府擴進去了,戶籍人口4700萬人,常住人口達到了6400萬人,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也是世界上經濟、金融、規模第一的城市!
世界第一,就是上海!
整座城市給朱厚煐最大的感受,就是大、擠、貴。
腿兒着永遠走不完。
走哪全是人,擁擠不堪。
買什麼都貴,價格高得令人髮指。
而上海貢獻的賦稅,是河北+河南+山西+陝西的總和。
上海,一地貢獻的經濟總量,僅略低於北方所有省份相加,不包括北直隸。
這數字足夠恐怖了。
一府之力,超過整個北方。
朝廷對上海也是好得不得了,作爲一座沒有什麼歷史的城市,朝廷把有歷史的東西都往上海搬。
中樞仿製南宋皇宮,在上海建了一座,又仿照南宋街道,建了一座小臨安。
就因爲這事,杭州跟朝廷鬧了很多年。
最後朝廷在杭州市臨安縣建了一個縮小版的,多少有些東施效顰的意思,遊客都認爲南宋首都建在上海呢。
上海建設之初,就以國際大都市的標準來建的。
而且,先建的是外城。
核心地塊反而是後來建的新城,這就是工部的先見之明瞭,剛開始建設之初,就知道這座城市會崛起。
所以,上海的外城,反而是古香古色的明代風格,內城卻是一座超級國際大都市,完全是現代風格,遍地都是沒有電梯的高樓大廈。
反正外觀看起來,絕對唬人。
住着的百姓一個個叫苦連天。
不過,大明第一部電梯,在景泰六十四年時研發出來,目前正在實際實驗中,預計十年內量產。
全國住高層的百姓約有五億人,現在都翹首以盼,什麼時候能有所謂的電梯呀,爬樓太累了。
內城修建的高層,真不是爲了給人住的,單純地爲了彰顯國際大都市的範兒。
最開始,修建高層的目的,一是彰顯國際範兒,二是給公司做辦公室用的。
後來奸商發現高層省地皮,就開始蓋高層賣給老百姓的,老百姓貪便宜就買了。
這種風氣就蔓延全國,搞得很多百姓爲了貪便宜買了高層。
所以,基本上高層只在一個城市的核心地塊,外城反而沒有高層,可百姓們一是貪便宜,二是覺得位置好,以後能升值,反而忽略了爬樓的困難。
就這樣,高層建築這些年也漲不起價格來。
畢竟換誰看房子,爬了二十層都得吐血,還買個屁啊。
可高層最好的是位置,全都在市中心,並且距離公司特別近,這才維持高房價。
不過,前幾年有人在高層裡開外賣、開公司之類的,租金超級便宜,剛開始都以爲撿漏了呢,可開一個月就腿就跑斷了,天天上下樓真的考驗膝蓋。
等到晚上,上海全城亮起了霓虹燈,頓時大城市感覺拉滿。
全世界,只有上海一座城市,能夠在晚上用得起霓虹燈,北京、南京都不行,兩京是政治中心,不能鋪張浪費,會帶不好的頭。
其他城市想浪費也浪費不起呀。
上海土豪最多。
一人貢獻一塊錢,就夠上海點亮一年的霓虹燈了。
上海是通電最早的地區,電費也最貴,一度電要三元錢,上海土豪,天天亮燈玩,有錢。
大明有五家總電力公司,下轄省電力公司-府電力公司,全國只有上海電力公司是盈利的。
其他地區,都是虧本的。
包括兩京。
土豪沒有上海多呀,人家土豪電燈玩,一度電三元錢啊,在人均工資兩千的年代,人家點着玩。
全球一百強企業,二十四小時不關燈,主打的一個豪橫。
這年頭,誰能用得起電的,都是土豪,能通宵通電的都是大公司,彰顯一個公司的雄厚財力。
就連紫禁城,也只是用的地方電燈,不用的地方,熄燈,太貴了呀。
上海是座不夜城。
別的城市不夜城是煤油燈不夜城,上海是電燈不夜城。
上海賣電燈的店鋪全球最多,修理燈泡的店鋪也是全球最多,足見上海豪橫。
擁有六千多萬人口的巨型城市啊,這些年還在不停虹吸北方人口,如果朝廷再不投資建設北方,未來上海人口可能超過一個億。
北方呢,就剩下幾個億老年人口,年輕人口擠到南方來了。
江南,本就擁有天然優勢。
像景泰八年之前,大明總人口估計在一個億左右,有六千萬人擠在江南。
可以說江南太富饒,也可以說是發展嚴重不均衡導致的。
即便今天,江南仍舊是大明人口最集中的地區。
老皇帝想拆分浙江成六個省,何嘗不想將整個江南拆分成多個省呢。
旁邊的蘇州府,又是一個超級大府,即便這些年蘇州被上海吸血,但還是一個超級大都市。
蘇州人口在3000萬以上,常住人口則在4100萬左右。
畢竟蘇州夾在上海和南京之間,又和杭州接壤,位置得天獨厚,但也會被三市吸血。
也就蘇州血厚,不然早就被吸光了。
爲了平衡蘇州人口,朝廷將世界最大的紡織廠放在蘇州,這才穩住蘇州的血條,蘇州纔沒被吸崩。
朝廷還極力發展蘇州旅遊,發展蘇州建築,全方位發展蘇州。
恰恰因爲朝廷的支持,不停輸血,蘇州才勉強維持住不衰退的勢頭,但也不衰退而已,想上升沒門。
江南最倒黴的是常州。
常州,在景泰四十年前,還是個大府,可到了景泰六十年之後,人口從頂峰四千萬,暴跌到了2700萬人。
主要是人口全部被上海、南京、杭州三大城市給吸走了。
朝廷極力穩住蘇州,卻顧不得常州了。
資源就這麼點,蘇州吃一口,常州就吃不到多少了,三大城市吸不到蘇州人,就吸常州人。
常州就從超級大城市,退化了超級城市。
這兩年常州擺爛了,你們隨便吸,我們搞慢生活,搞慢節奏。
地處江南最卷的地區,常州忽然慢下來,搞慢生活,我卷不過你,那我不捲了,我用舒適生活吸引你們城市裡的人,來我們這定居,在伱們城市賺錢,來我們這消費,完美。
常州這主意打得極好。
上海、杭州、南京全是高房價地區。
常州則在維持房價不變的情況下,提高小區檔次,提高綠化率,提高物業水平,降低物價水平,讓所有人覺得生活舒服。
這就造成了,這兩年有人迴流常州。
江對岸的揚州一看,也跟着常州學。
揚州還是一個府,因爲揚州太大了,沒法變成一個市,人口也支撐不起來。
失去運河之後的揚州,迅速衰落,到現在揚州府僅有四千萬人口,曾經輝煌數百年的京唐大運河,如今只是一個旅遊景觀。
揚州的輝煌直接腰斬。
不過,朝廷給了揚州大批福利政策,將揚州建設成工業城市,鐵路城市,並在揚州成立很多輕工業工廠,扶持揚州。
這也是揚州府還能維持四千萬人口的原因。
但揚州被吸得也吐血。
巔峰時期,揚州府人口超過六千萬,但都被吸走了,朝廷只維持蘇州不被吸死,維持不了常州和揚州,他倆最倒黴,距離三市最近,被吸得最厲害。
見常州人口迴流,揚州府的優勢比常州更大。
常州府就是一個城市。
揚州府可不是呀,有很多城市,南通、泰州、高郵、江都全是大城市,人口都在千萬左右。
因爲揚州府被四個城市瓜分了。
揚州府卻可以隨便腰斬一個城市的房價,比如把南通房價打下來,吸引上海人來南通居住,看看上海還怎麼吸我揚州府的人口。
果然。
南通房價下降,頓時吸引了很多上海有錢人來南通投資買房,打算以後來南通養老。
南通,是南通州的意思,太宗皇帝遷都後,仿照南京的城市命名的通州,所有北通州和南通州。
崇明島距離南通更近。
江都距離南京最近,江都房價打不下來,這裡是揚州府府治,但附近的縣級市可以打下來呀。
吸南京人去江北買房。
這兩年,常州和揚州府都出現了人口逆流的現象。
尤其是這些地方的卷民,來到這兩座悠閒輕鬆的城市之後,都不想走了,三大城市太捲了。
天下第一富,上海;第二富,南京;第三富,杭州。
三大富市,卷得可怕。
朱厚煐巡幸南京。
他是繼景泰帝之後,皇族第三位入住紫禁城的,前兩位是朱佑榶和朱佑枅。
不過朱佑枅只在紫禁城裡住一日,便離開了。
朱厚煐是要多住幾日的。
作爲大明曾經的都城,現在的南京,總人口達到5600萬。
其實,從經濟角度看,南京地理位置不算優秀,和上海、杭州、寧波沒法比。
但是,他的政治意義,僅次於北京。
景泰六十五年,朝廷想改南京爲天京,因爲大明佔據百越之地後,南京不算南方了呀,算中部地區。
再叫南京,就顯得不合適了。
改爲天京,更加符合南京的定位。
作爲南方的絕對政治中心,北京有的一切,南京都有,經濟方面更別說了,朝廷對南京傾斜的政治資源,要比上海還要多。
不然論核心競爭力,南京是比不過上海的。
現在的南京,仍是天下第二富裕的地方,經濟總量,天下第二,也是一座超級國際大都市。
南京城並沒有擴大到了極致,因爲應天府太大了,吞不進去的。
景泰朝的應天府,吞併了幾個直隸州,總人口在七千萬以上,常住人口約莫在八千萬左右。
傳統江南,是包括安徽的。
可和上海、南京、杭州比起來,安徽就差得遠了。
甚至,安徽是被吸的那個。
景泰五十年,人口調查時,安徽戶籍人口7800萬,景泰六十年人口調查時,安徽戶籍人口還是7800萬。
作爲地處江南,人口沒有破億的省份,實在令人意想不到。
可去江浙去做人口調查,就會發現,南京就有很多安徽人,上海安徽人最多。
難怪戶籍人口沒漲呢,這是跑了呀。
根據民間統計,安徽人口應該在1.2億左右,有近五千萬人,進入江浙打工,並且移了戶籍,不回來了。
安徽布政使曾上疏中樞,要求禁止安徽人外出打工,再打工下去,安徽就沒人了。
並提出,要麼就把安徽併入應天府,安徽要撤省進入南直隸。
安徽巡按使甚至說要恢復南直隸,這樣資源能平衡。
也不怪安徽生氣。
好資源都被江浙吸走了,連江蘇都差一點,安徽就別說了,明明人口過億的,愣是變成了七千萬,還年年淨流出,換誰誰不瘋啊。
江西更生氣,安徽起碼還佔着長江的優勢,能保住些許人口呢,我們江西最倒黴,戶籍人口從1.1億,被吸走了六千萬人,現在江西就剩下五千萬人了,讓我們江西怎麼活?
同爲江南,憑啥我們江西成這樣了?
那西南、西北更瘋了。
整個北方更有話說。
江南人口虹吸能力太可怕了,三市這樣規模的人口,絕對是朝廷在有意限制,一旦放開限制的話,三市人口分分鐘上億,最後能容納十億人,北方估計徹底沒人了。
朱厚煐在南京紫禁城裡寫遊記。
北面的朱見漭,則在頭疼。
渤海灣填海工程並不順利,主要是人工費又漲了,中樞要追加投資,工部正在重新做預算,預計超出十幾個億。
在貴州挖山也不順利,遇見了幾次事故,當地人說挖山不吉利,反對朝廷挖山。
都是深化改革鬧的。
朱見漭清楚,貴州挖山就不說了,大明填海經驗豐富,何況現在還有發電廠,用電力填海,不比以前用鐵鍬鏟更快?
最近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大冶軍械廠爆炸,炸死了一千多個工匠,此事震動天下。
朝廷派閣臣親自去主持辦案。
朱見漭心情不好就出去騎馬。
最近很多事情都草草收尾,因爲提出改革的口號,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軍械廠大爆炸,就是明例。
這些年朝廷造軍械也沒出過事,剛提出改革就爆炸,這是對他朱見漭的挑釁。
你能打仗又如何,沒有了軍械,你再厲害也無處施展。
大明前路漫漫。
朱見漭在騎馬的時候也不知該隨波逐流,還是迎難而上。
而這個時候,朱佑梐正在和李東陽談話。
“次輔,您對改革怎麼看?”
朱佑梐問詢道:“孤只是問一問,沒有一定要改的意思,而是想問問您對大明的局勢怎麼看?”
李東陽也想看看太孫的想法。
他略微沉吟道:“今日的大明,和以前的大明不一樣了,這是一個繁榮富強,且民智民風大開的時代。”
“老臣也看不透前方的路,以前的大明,千年如一日,吃喝拉撒而已。”
“現在的大明,日行千里,發展極速,誰也看不懂未來會發生什麼。”
李東陽道:“國外無外患,國內一片祥和,堪稱最好的時代了。”
“可花無百日紅啊。”
“太子殿下想讓一朵花常年盛開,這是不可能的。”
“陛下曾經構想過,未來,大明靠吸血藩國來維持自己的繁榮,可延續三百年以上的盛世。”
“可這在古代聞所未聞,秦楚之強尚且有衰落的一天,漢唐之偉大,不也走向了滅亡嘛。”
“反正老夫覺得不可能。”
“太子殿下是受陛下的影響,想爲大明延續盛世三十年,就想到了改革。”
“可這改革呀,動的是所有人的命根子啊。”
“當時老臣就說,老臣寧願死,也不敢改革,是不敢啊。”
李東陽看着朱佑梐,說了句掏心窩子的話:“殿下,哪有什麼三百年盛世呀,大明能有這五十年盛世,就足以延續三百年國祚了,該知足了。”
兩漢才四百年,大明也有四百年國祚,還怎麼樣?
朱佑梐並沒生氣:“次輔,孤知道皇祖父和父親的想法,滿朝公卿也是爲大明盛世建功立業之人,這點孤心中有數。”
“除了改革之外,還有爲大明延續盛世之法嗎?”
李東陽看朱佑梐秉政。
這是一個文治武功的全才,別人也許看不到朱佑梐的打仗能力,但他看人是不會錯的。
朱佑梐做事一板一眼,有條不紊,治政天賦不說多高,卻是個合格的皇帝。
關鍵此人比他父親更擅隱忍。
朱見漭滿腔心思都寫在臉上,誰都看得清楚,朱佑梐可不是,他總是笑呵呵的,和人關係都搞得很好,其實翻臉比誰都快。
“這話老臣不知該如何說。”
李東陽躊躇道:“按照陛下制定的策略,繁榮一時是能做到的。”
“可若按照陛下所說,政策要根據實際情況不斷調節,是不可能的。”
“若一個治政高手,時時調節政策是好事,可到了一個臭棋簍子手裡,可就是壞事了,朝令夕改是大忌。”
“其實,無論好壞政策,都會損一部分的利益,利一部分人的利益,天下百姓需要的不是好壞政策,而是一個安穩的政治環境,僅此而已。”
“再說了,大明所有一切都已經定型了。”
“想重新塑形,就要大殺一通,才能徹底清理,否則是不可能的。”“現在的盛世,無非是房地產撐着,只要維持房價不崩盤,盛世延續個十年應該沒問題。”
“至於下次金融危機的到來,只要能度過,就能緩十年。”
“若度不過,按照陛下的構想,就將危機轉移去全球,轉移幾次應該是沒問題的。”
說來說去,李東陽說的都是車軲轆話。
朱佑梐對這個老滑頭不滿意。
這也是他父親不滿意李東陽的原因。
“近來填海工程也不順利,您覺得追加投資,能按照工期完成嗎?”朱佑梐又問。
“應該能的。”
倆人聊了幾句後,李東陽便離開東宮。
李東陽又去養心殿拜見,朱祁鈺正在屋檐底下曬太陽:“賓之來了?”
“陛下,您今日身體如何呀?”李東陽大聲道。
朱祁鈺有點聾了,輕輕點頭:“今天好一些。”
老了後很少照鏡子的朱祁鈺,已經滿臉老年斑了,牙齒沒剩幾顆了,說話也不利落。
“朕聽說大冶軍械廠出事了?”
“陛下,誰多嘴多舌的,擾了您的清淨?”李東陽眼神凌厲掃過內侍。
全天下人都希望老皇帝熬住了。
只要朱見漭不徹底打消改革的意思,老皇帝就不能死,一旦朱見漭發瘋,還需要老皇帝勒住繮繩呢。
“說說事吧,趁着朕這會兒還清醒。”朱祁鈺聲音很低。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是工人操作失誤,導致大爆炸。”
“閔珪已經親自去大冶,調查此事了,請您放心吧。”
朱祁鈺點點頭:“朝瑛辦事,朕放心。”
“軍械廠這些年從來沒出過事,所有流程都是朕親自制定的,朕還記得制定這些流程時,你還建言獻策了呢。”
“怎麼就忽然出事了呢?”
“賓之,此事必有宵小在其中作祟,你要警之戒之。”
朱祁鈺沒多說:“還有一事,朕聽說要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上,建造一座人工湖?”
“這是好事啊。”
“西北太乾旱,嚴重缺少水汽,如果能將捕魚兒海搬過去就好了。”
“如果水力充足,朕覺得放棄整個塔里木盆地,你看如何?”
這件事恰恰最反對的就是李東陽。
“陛下,油田也十分重要,塔里木盆地也不能全部變成湖泊呀。”
“不如分成多個湖泊。”
“這樣能讓水汽在西北更加均勻。”
李東陽道。
這點朱祁鈺比較同意:“繼續衝大羅布泊,讓羅布泊變成和巴爾喀什湖那樣的大湖,還有青海湖,繼續擴容,越大越好。”
“整個西北大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擴容,遍地是湖水,遍地是江河,才能緩解乾旱,江南的繁榮,就和江河有直接關係。”
“賓之,如果整個塔克拉瑪干沙漠,變成了一個大湖,未來的西北,將會成爲塞外江南。”
“明日扶朕去上早朝,朕親自將此事定下來。”
“陛下萬萬不可,您身體要緊啊。”李東陽急了。
朱祁鈺擺擺手:“賓之莫急,朕的身體朕心裡有數,折騰一次兩次還死不了。”
“最近太醫院有些醫者說,朕氣血枯竭,可用人血補充,你覺得呢?”
“陛下,您可不能冒險呀!”李東陽反對。
“現代醫學也算髮達,太醫院的醫者都有豐富的經驗,只是不敢拿朕的身體瞎動而已。”
朱祁鈺道:“這幾年補品天天吃,靠人體機能吸收,已經無力了,畢竟朕這麼大年紀了。”
“朕自知沒有幾天了,不如就試試。”
“如果賓之覺得無用,便罷了。”
噗通!
李東陽跪在地上,眼淚流出:“陛下在臣心裡,如老臣親父,老臣肯定希望您長命百歲的呀,可是,老臣怕萬一呀,若萬一……”
“朕也將你視爲親子啊。”
朱祁鈺讓他起來:“賓之,就讓太醫院試試吧,朕會留下聖旨,若因手術而死亡,便是朕的命,不怪其他人。”
李東陽清楚,老皇帝只是讓他背書而已,心裡其實已經坐下決定。
誰都怕死,皇帝也如是,不然老皇帝也不會熬了這麼多年還不死。
“那些醫者說朕的腿栓住了,所以無法行動。”
“說可開刀,打通血管,就好了。”
“朕也想試試。”
朱祁鈺不是怕死,是非常怕死。
一個連疼都怕的人,現在都不怕疼了,因爲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近來已經行動極爲不便了,藥是一把一把吃,就是不見療效,就是沒用了,吃什麼都沒用了。
他還想再活兩年。
他不管太子怎麼想,不管太子多着急,他就是不想死。
“陛下,臣這就和太醫院商議,爲您手術。”李東陽知道,這份責任壓在他的肩膀上。
別看朱見漭和老皇帝關係如膠似漆。
那是因爲他爹馬上就死了,所以天天來侍奉湯藥。
如果知道,他爹再熬兩年,朱見漭也必然要瘋了的。
果然,聞聽老皇帝要手術,他極力反對,還手什麼術啊,都多大歲數了呀,這幾天飯都不太吃了,快點沒了算了,再熬下去把我都熬死了。
他還不能直接去養心殿哭訴,那樣他就不孝了。
最後思來想去,他願意和朝臣和解,放棄改革想法,但條件就是不給他爹做手術。
如果老爺子非要做,就讓他手術失敗,直接死在手術檯上。
李東陽肯定願意做交易呀。
朝臣對抗太子這麼久了,大家都蒙受巨大損失,現在能止損了,肯定願意和解的。
如果朱見漭徹底放棄改革的想法,那麼老皇帝也就沒用了。
他都多大歲數了還手術。
萬一死在手術檯上,誰的責任?
滿朝公卿都反對老皇帝手術。
可朱祁鈺並不知道,他還在爲手術做心理建設呢,告訴自己不要怕疼,現在疼一點,卻能多活兩年,很值得的。
左等右等,愣是沒消息。
經常來養心殿請安的諸多朝臣都不來了,朱見漭、朱佑梐也不來了。
怎麼回事?
“去把李東陽宣來。”朱祁鈺苦等了十天,終於按捺不住。
李東陽卻告訴他,太醫院認爲手術風險太大,還是不宜手術,畢竟這麼大年齡了,誰都不敢保證手術結果。
一聽這話,朱祁鈺臉色陰沉下來:“你是盼着朕死嘍?”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李東陽跪伏在地。
“那爲何不允許朕手術呢?”
“陛下,主要考慮到您的年紀和身體健康情況,太醫都說無法手術的……”
“那些太醫前幾天還跟朕說,能夠手術的呢!”朱祁鈺不信。
“陛下呀,那是他們爲了攀龍附鳳,哄您開心的,如果上了手術檯,出了任何差池,誰來負責?”
“不用你們負責,朕自己負責!”
朱祁鈺生氣了:“把太醫宣來,朕親自問他們。”
結果,太醫都說不能手術,之前說能手術的新太醫也轉變了口風,顯然沒人敢違背李東陽的意思。
不,這後面有老四的影子。
朱祁鈺揮手讓太醫們都出去,問李東陽,語氣森寒:“你們達成協議了?用朕的命來換的?”
“陛下您想多了呀!”李東陽哪裡敢承認。
“李東陽,朕不能殺你了嗎?”
朱祁鈺目光凌厲,他已經知道,自己成爲了交易品,已經沒有價值了。
正如他之前支持老四改革,不就是爲自己加了一道護身符嘛!
因爲老四改革,天下人都需要他!
有可能是老四琢磨透了其中的意味,也可能是阻力實在太大,所以選擇了退縮。
那麼,他就成爲了被拋棄的那個。
可悲可嘆,連皇帝都被拋棄了,政治就這麼現實。
沒錯,這裡面固然有幾分利用,但他是真的希望老四能扛起改革的大旗。
可老四退縮的同時,把他給賣了。
真是天家好父子啊。
“陛下饒命!”李東陽磕頭。
卻一點誠意都沒有。
朱祁鈺死死盯着他,面容抽動:“李東陽,你在挑釁朕嗎?”
“去,取鴆酒!”
李東陽臉色一變:“陛下,請給老臣辯解的機會。”
“不給!”
朱祁鈺面容兇厲:“朕再老也是皇帝,不是被餓死在沙丘宮中的梁武帝,朕是大明皇帝!這天下,是朕創造的,也是朕的!”
他堅持站起來,太監要扶他,他卻拂開太監,手撐在椅子扶手上,手掌顫抖,卻還強撐着起來:“朕能提拔你,也能殺你!”
“去取鴆酒!”
李東陽滿臉是汗,這是大明,以仁孝治天下的大明!
不是南北朝,景泰帝更不是梁武帝。
莫說是內閣次輔,就算是朱見漭,老皇帝也能鴆殺他。
太監已經把酒取來。
“灌!”
朱祁鈺目光森冷,不讓朕活的人,朕也不讓你們活!
在死亡絕境的人,是極致瘋狂的。
“陛下,您是看着老臣長大的,老臣這些年對您盡忠職守,對大明兢兢業業,不說敢說有功勞,卻是有苦勞的,求陛下看在老臣爲大明奉獻六十年的份上,饒了老臣,饒了老臣!”
李東陽像條狗一樣求饒。
這是朱見漭見不到的。
“灌!”
朱祁鈺骨子裡就是一個極致自私偏執的人。
不然,他不會活這麼大歲數,更不會在油盡燈枯之時,還能極力撐着,吊着一口氣還活着。
他嘴上說,手術失敗不怪任何人。
纔怪呢。
只要失敗,所有人都得給他陪葬。
他不允許失敗。
這纔是朱祁鈺。
李東陽侍奉他一輩子,此刻纔想起來這纔是老皇帝的真面孔,這些年他掩飾得太好了,他把自己僞裝成了一個聖人,什麼事都不太管,對誰都很仁慈。
那是因爲這些人沒觸碰到他的核心利益,比如生命。
誰觸碰到了,誰就要死。
當皇權和生命二選一的時候,朱祁鈺果斷選擇了生命,這纔是他最大的底線。
李東陽敢阻止他活下去,朱祁鈺就什麼情面都不講。
內侍更不敢違背老皇帝的意思。
兩個太監按住李東陽,毒酒灌進他的喉嚨裡。
這時候朱見漭才進來:“兒臣來遲,請陛下恕罪!”
“恕罪?”
朱祁鈺眼神森冷:“他說你不給朕手術,老四,是真的嗎?”
朱見漭也沒想到,他爹反應會這麼大。
可看見李東陽被灌酒,他立刻想到那是毒酒,身心猛地一顫,驀然想到了很多。
想起他母妃薨逝時,他爹一眼都沒去看過。
他年幼時,一直認爲父母十分恩愛,因爲他爹在他母妃面前,沒什麼皇帝架子,只要不涉及政事,在他母妃宮裡都是胡妃說了算的,有時胡妃還隨便數落皇帝,朱祁鈺只是樂。
他一直以爲,他爹是非常疼愛他的母親的,夫妻感情極好的。
可是,當他母親病重時,朱祁鈺只說相見不如懷念,並沒有去看一眼,後宮所有女人病重時他都沒去看過。
只是會給她們寫信,卻從未拆開過她們的回信。
那時候他還不懂,他沒想過是他爹絕情。
他認爲,他爹只是想將母妃最美的一面牢牢記在心裡,不想記住那最慘的一面。
因爲他親眼看見父母恩愛的樣子,甚至經常會看到母妃欺負父皇,所以下意識先入爲主的認爲,那是因爲愛,而不是無情。
而且,他爹對皇子們,從來都是和顏悅色,以玩鬧居多,總看他們的笑話,或者故意讓他們難堪,自己哈哈大笑。
他記憶中,沒見過他爹如何討厭哪個兒子,反而哪個兒子他都還算疼愛,女兒們就更別說了,個個疼愛非常。
可是!
他的女兒薨逝後,他一個都沒去看過。
這些年,繼藩在外,他經常和他爹通信,他爹總是會關心他們的身體,等於是既當爹又當媽。
在他心裡,他爹就是一個慈父,世界上完美的父親,他也是父親也是爺爺,自認爲是做不到老皇帝那樣的。
他再次回到北京後。
他爹對他極盡關心,考慮的一切都是爲他考慮爲他鋪路,所有一切都是爲大明考慮。
可是!
將他所做的一切,都串起來,再想一想。
他真的疼愛自己的后妃嗎?
他真的疼愛自己的兒女嗎?
他真的爲大明奉獻一切嗎?
后妃病重,他一個不見,只是寫信,卻不看回信。
兒女是疼愛,但換太子時,他又那麼決絕,朱見淇病故,他真的不知道嗎?
女兒們就在京師,薨逝真能瞞住他的耳目嗎?
可他卻從來不提。
廢太孫朱佑榶是一手帶大的,含辛茹苦,可廢掉的時候,他連最後一面都不見。
還有,滿朝公卿,可以說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
他對李東陽,可謂是跟親兒子一樣,可今天,卻在給李東陽灌毒酒。
再想想,對他無比忠心的楊信,死了的時候,他只評價了一句,封賞了楊家,僅此而已。
還有爲他而死是張敷華,他連感情都沒動過呀。
這樣的人很多很多。
如果他有心有肺,怎麼可能活這麼大歲數?
如果他真的和這個有感情、和那個有真情的人,怎麼在人家死了之後,絕口不提呢?
就連自己最疼愛的兒女們,他也無動於衷啊。
死去的藩王有幾個了?他不可能一個都不知道的,可他從來沒說過。
以前,朱見漭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一直以爲,他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父親,最完美的皇帝。
他能忍耐自己的兒子,肯將權力讓渡給自己的兒子,貪權卻不霸權,他是最完美的皇帝模板。
而他朱見漭則不一樣,他和四個兒子關係都不好,兒孫只是他獲得權力的工具而已。
他一直以爲,父皇不是……
可是!
在他最虛弱的時候,朱祁鈺終於撕下自己的僞裝了。
他裝了九十年!
他裝了九十年啊!
朱見漭這一刻看見父皇的時候,感覺多麼陌生啊!
在朱祁鈺心裡,從來沒有過任何人,只有他自己,他纔是那個極端自私的人。
只是他僞裝的好,一副爲你好的模樣,一副將自己放在弱者地位上的樣子,一副……
都是假的!
他讓渡權力,是擔心政務太累,他想長壽而已;
他關心兒子,只是兒子是他統治世界的工具而已;
他關心臣子,只是臣子能在他需要的時候,爲他張目而已!
都是利用!都是假的!
這纔是朱祁鈺!這纔是景泰帝!
從始至終,他對誰都沒動過情,對誰都是假的!
這場戲,他足足演了九十年,他騙過了天下所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