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六猖獗

三四六 猖獗

蔡國熙在最初看到《姑蘇時報》的時候的確眼前一亮,沒想到翁家人竟然還能想到這種辦法。【..】雖然看起來有揭帖的故智,但是許許多多不相關的消息放在一起,多少能夠掩蓋“揭帖”的真實目的。而且《姑蘇時報》立場很鮮明,反鬆反徐。這對於當前的朝廷風向和他的私心而言都是“政治正確”。

在大明當官,有兩頭是最關注民意的。其一是最基層的地方官。府州縣官員用官場行話說來是“親民官”,是代表皇帝陛下治理一方,德披羣生的。這些官員非但有行政任務,還有宗教任務,比如祭祀國家典章規定的官祀,碰到災害還要求雨求晴之類。這些官員的考評也跟民意有極大關係,甚至於離任的時候,如果得罪地方百姓太過,拿不到傘靴,則會成爲官場笑談。

若是真的做出了很大的功績,地方士紳還會將他們的供進名宦祠,即便不能國史留名,起碼在方誌上留名是逃不掉的。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正是所有讀書人都追求的結果,所以親民官最重官聲民意。

然後便是閣輔了。大明閣輔說是皇帝的秘書,然而在文官們的積極奪權之下,如今內閣的權力甚至超過唐宋的宰相,閣輔自然成了天下官員的榜樣和楷模,在道德層面要求也就水漲船高了。儒家講究的修齊治平,慎微慎獨,從自身修養可以看出治國平天下的能力。如果家人不遵紀守法,魚r鄉里,這起碼證明“齊家”一條沒有做好。一室尚且不能整治,如何治理一國?

當年海瑞鞭打胡宗憲的兒子,也是很有策略地說:“這個浪蕩子欺壓良善,還竟敢冒充總督公子。想總督閣下何等修養,怎會有這樣不懂禮法的兒子呢?一定是假的!”胡宗憲看了之後,也只能打落了牙齒往肚裡吞。

如果有言官拿到了閣輔大臣家人橫行鄉里的證據,鐵定是要彈劾的。一旦彈劾,閣輔就要閉門思過反省檢查。同時辭職求去,表示羞愧。即便皇帝不同意,也是很傷顏面的事。

處於中間層面的官員,對民意就沒那麼敏感了。

而《姑蘇時報》這種地方鄉紳所辦的報刊。無非就是針對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野,正是一支奇兵。

“三代之世,天子使官而有《詩》。這報紙豈非其後者乎?”蔡國熙很滿意翁弘農送來的報紙,又道:“而且世兄從士行入手,的確有敲山震虎之效。依某之見。大可以加印一些,送入京中。我吳郡乃是天下稅田,讓朝中清流們知道一些民間疾苦也是極好的。”他現在不是蘇州知府,對於民間疾苦自然也不在意了。若是他還在知府位置上,民間有“疾苦”,就是他仕途的障礙了。

翁弘農心情大好,也不覺得銀錢花得冤枉了,對曹光久更是言聽計從,大把大把地撒銀子下去。只是他功力太淺,言語之中毫無防備。很快就讓曹光久探知了蔡國熙對《姑蘇時報》的態度。

曹光久是個包攬訴訟的破靴黨,如果能夠搭上蔡國熙蔡兵憲這條船,做個幕友,足可謂攀上了人生巔峰。他將《姑蘇時報》視作自己的晉身之梯,選用文章更加大膽,而且也敢於落上了自己的名號,把自己扮做個能夠指點江山的才學之士。

這一日,曹光久坐着肩輿回到家中,剛剛解開衣衫散散暑氣,就聽到下人來報:“有位貴客要見老爺。”

曹光久再問是什麼來頭的貴客。下人只遞上一張帖子。他翻開一看,竟然是然蘇鬆兵備道蔡國熙的帖子。這可真是嚇了他一跳,連忙命人給他更衣,又梳洗了一番。拿油抹了頭髮,做得一絲不苟方纔去花廳見那來人。

來人自然不會是蔡國熙本人,只是個家奴。

曹光久不敢怠慢,上前唱喏行禮,道:“不知尊駕駕到,真是怠慢了。恕罪恕罪。”

那家奴吃着曹家的糕點。倒是不覺得什麼,隨意道:“尊翁不必客氣,坐。”倒像他是此間主人一般。

曹光久心中不悅,卻懷疑這人大小是個管事,正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他想攀附蔡國熙,去當個幕友,光靠報上露個名號可不夠,終究還需要個穿針引線之人。他小心藏了心中不悅,陪着笑容:“不知兵憲老爺有何吩咐?”

那來人吃了一塊豆沙糕,拍了拍手上的粉,用茶送了糕點下肚,道:“我家老爺說:這曹光久文章寫得不錯,可惜隔靴搔癢,總是不夠爽利。”

曹光久一愣,道:“不知兵憲老爺看的是哪幾篇?”

“士行的那幾篇。”蔡家家奴翻了翻眼睛:“就是士大夫經商的,真是敗壞風氣。”

曹光久暗道:看來只有直言徐階纔算是交了投名狀啊!

“學生明白了。”曹光久連忙躬身表態:“這幾日定將作篇鍼砭入骨的文章,還請兵憲老爺指教。”

那家奴滿意地站起身:“話帶到了,我也就該走了。”

曹光久連忙送蔡家家奴出去,又塞了一吊銅錢:“吃茶,吃茶。”

那家奴收了銅錢,眼睛卻還在腦門上,乾咳一聲。

曹光久恍然大悟,連忙將帖子還給那家奴:“學生豈敢妄留兵憲老爺的帖子。”

蔡家家奴這才踱着方步出了門,坐上了一架肩輿走了。雖然是個奴僕,卻比尋常人家的老爺氣勢還要更足些。

曹光久弓着背目送那架肩輿轉過拐角,方纔緩緩直起腰,心中盤算着該如何咬徐家一口。他回到書房,將這些日子相關的文稿又都找了出來,在桌上一一排開,重頭再看一遍。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還嚇了一跳。

從最初說士紳經商開始,士行這個題目就越做越大。原本強調士紳應該務本的倡議,漸漸變成了經商就是墮落。曹光久雖然不認可這種論調,但也不能否認這話說得不對。至少在蘇州這個地方,開明的經商士紳很多,但是保守的士紳更多。而且這些話只是一篇社論裡的偶爾幾句,有些情緒發泄的氣話成分。倒是問題不大。

不過這個發現還是讓曹光久有些心虛,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如何咬徐家一口”的課題上。

就在曹光久自己還沒有個清晰的腹稿時,新的稿子已經有人投了進來。稿子的作者號作“空中雲下殘月影”,據門子說是個破落窮酸。每次投了稿子就急不可耐要稿費下鍋,用斗笠遮了面孔,想來是沒臉見人才取的這個詭異的別號。

曹光久對於這種落魄讀書人完全沒有興趣,不過看在他的文字的確漂亮,典故也用得十分貼切。便吩咐門下,這人若是再來,便爽快些給他百十文。至於文章署名,自然就改成了曹光久自己的名號了。

這回空中雲下殘月影送來的文章正切曹光久心意:乃是列舉了松江徐家變賣土地,盡數轉入末業的例子,一方面銜接之前的論調,咬定這是士行敗壞,市儈逐利的表現,一方面則是預測徐家會因此而血本無歸,徹底破敗。

曹光久仔細讀了兩遍。覺得這也屬於百姓私議,算不上誹謗污衊,仍舊改了幾個字——將“空中雲下殘月影”改成了“曹光久”,交付書房刻印。

此文一出,不說蘇州,整個江南都沸騰起來。

……

“太祖高皇帝不禁軍民議政,但是就能允許刁民誣衊功臣元輔麼!”林燫重重將手中的《姑蘇時報》拍在桌上,即便盛怒之下仍舊帶着儒雅。他也是徐階十分看重的門生,只是因爲他太過儒雅,所以終究不能取代張居正。繼承徐階的政治遺產。如今他身在南京吏部侍郎的官位上,對朝政的影響力很弱,可是在江南士林,他的聲望卻極高。

就因爲他祖父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他父親也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他自己也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但凡在國子監讀過書的士子,基本都可以算是他林家的學生。而國子監的畢業生,除了少部分中了進士的,另有座師;大部分沒中進士的,都是地方士紳。

林燫除了當教官之外。也曾主持過會試和順天府鄉試。作爲主考官,他的言行和文章都是士子們必須關注的課題。更何況他目今雖在南京,卻是有資格入閣的人,不知多少燒冷竈的人潛伏在他身邊。

林貞恆的盛怒很快就傳了出去,在趕來南京赴考的士子之中影響頗大。

“《姑蘇時報》真是作死,竟然敢誣衊徐閣老!”一衆松江士子面色猙獰,要不是蘇州士子人數不少,恐怕就要撩袖子打上去了。

他們承恩受惠于徐階並非一句空話,也絕不是幾頓飯幾件衣裳的小恩小惠。徐階爲了編《故訓彙纂》,請了那麼多博學碩儒到松江,好吃好喝供着,還讓他們去書院講學,直接提高了秀才們的學術水平,節約了他們除外求學的時間、金錢成本。科舉乃是天下最大的事業,徐閣老爲他們鋪平了科舉之路,能夠不感恩戴德麼?

即便在姑蘇士子之中,這樣赤ll的文章也令人不快。蘇鬆一體,他們許多人家都在松江有產業,也曾去松江求學讀書,本質上並不排斥松江人。即便在行院裡爭風吃醋,做些歪詩嘲諷一下松江赤佬,但那都是讀書人之間的事,一個包攬訴訟的破靴黨有什麼資格摻合進來?還大言不慚地嘲諷致仕閣老?這是在踐踏所有讀書人的體面啊!

徐元春就在松江讀書人之中。他雖然有錦衣衛籍,可以去順天府考試——那邊競爭要小得多。不過從去年開始,他跟着張元忭讀書,自覺受益匪淺,一日千里,便不想去鑽那個空子,更想留在南直與一衆江南才子同場較技。

看了《姑蘇時報》的文章,徐元春自然知道自家正站在風口浪尖上。祖父在朝中的政敵時刻想叫徐家淪爲皁隸之族,蘇州的蔡國熙名爲大父的門生,卻是個實打實的叛徒。也就是因爲有海瑞、衷貞吉、鄭嶽這些官員從上到下保護着,徐家纔沒有大波折,現在他們不能從官面上過,就要用這種齷蹉手段麼!

——噯,敬璉做出來的這個報紙,真是授人利刃啊!

徐元春不由暗歎一聲。

“若我在蘇州,定要叫那《姑蘇時報》好看!”康彭祖恨恨道。他越讀越沒信心,這回來南京一方面是給徐元春打氣,一方面也是自己來遊玩散心的。誰知道竟然碰上了這種事。

“先不說其他,修書一封叫敬璉知道。其他等我秋闈高中再說。”徐元春努力平復心中怒意,要在考前做到心平如水。若是因爲這種事導致發揮失常,那可就虧大了——得再回去苦讀三年。

“他們有《姑蘇時報》,我們也有《曲苑雜譚》啊!爲何一直不見動靜?”康彭祖不解道:“難道是因爲敬璉去了京師,下面的人就都懈怠了麼!”

“等敬璉回來,必有說法的。”徐元春說着,微微瞑目,心中默誦《中庸》凝神靜心。

康彭祖不敢打擾徐元春,也覺得自己有些太孟浪了。徐元春此刻最重要的事就是秋闈,別的事還是不要讓他分心的好。從徐元春那邊的告辭出來,剛到門口準備上肩輿,卻見同來的松江同學來了一羣。

“你們……”康彭祖見他們各個面帶喜色,不由奇怪。

“大好消息!”松江同學紛紛道:“《姑蘇時報》妄言議政,已經被部院禁絕了!海剛峰已經簽了海捕文書,通緝捉拿此報主編曹光久——該遭瘟的破靴黨,眼下應該已經被捉拿到案了吧!”

康彭祖驚喜之餘不免疑惑:“不至於吧。海剛峰此番爲何會如此知情知趣?”他轉而面露驚色:“不好!這是中計了!海剛峰捉了曹光久,落在別有用心之人口中,豈不是防民之口?豈不是又要說徐閣老暗中交通封疆之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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